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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的正香的我被奶奶微弱的声音喊醒：“雁儿呀，乖呀，快，快起来，帮奶奶刮痧，奶奶难受！” 我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见睡在身旁的奶奶正痛苦地呻吟着。 “奶奶，你哪里不舒服？”我问。 “我胸口痛的厉害。”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下床，习惯去灶房打来热水，拿来粗碗，让奶奶俯卧在床上，撩起她的上衣给她刮痧。 奶奶常常这样，突然就会发病，有时候给她刮痧就没事了，有时候要看医生才会好。我都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帮她刮痧的，七岁，八岁？或许在更早以前。 奶奶真老，背上的皮皱巴巴的，长了好多褐色的老年斑。像极了屋檐下挂着的那只风干了的老茄子。 我用粗碗沾上热水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从上往下刮。 寒冷的冬夜静悄悄地，只有隐隐约约的狗叫声从夜的深处传来。 奶奶静静地卧着，无声无息，任凭我一下一下地给她刮。 刮了好一会，觉得今天的奶奶有哪儿不对劲。往日帮她刮痧时，刮重了时会喊痛，说轻一点，刮轻了时会说重一点。 可是今天她…… 刹那间，心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奶奶”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奶奶静静的卧着，无声无息。 “奶奶！”我大声喊。 奶奶依旧无声无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奶奶是不是死了？” 常常害怕奶奶会死，常常做恶梦梦见奶奶死了，像所有的老人那样装进黑色的棺材里，埋进深不可测的墓穴里，那里有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我常常在梦中大哭。奶奶总会把我摇醒：“乖，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从不敢说出来，怕恶梦会成真。 奶奶总会安慰我说：“没关系，梦都是反的。” 奶奶你不要吓我，我害怕！ 恐惧瞬间就将我吞噬，泪在我脸上泛滥成灾。 我扔掉手中的碗，迅速冲向门边，打开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 古旧的老屋，九厅十八井，门门相连。 我不住地打着抖，恐惧加寒冷。 我摸索着，黑暗中我告诉自己向左走，向左走就不会掉进天井里。 我摸过了一扇门，又摸过了一扇门，摸过了三扇门，就要往中间走，才不会被锄头和凳子磕着。我摸索着，像个盲人一样伸着双手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我掂起脚尖，拉开门栓，打开门，沉重的大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吱呀声，在无边的黑夜里有着一种让人心悸的空灵。 外面的天空无星无月，我睁大了眼睛都睁不开黑暗。 层层叠叠的夜，层层叠叠的恐惧将我紧紧包围。 我又一次告诉自己向左走，向左走就不会掉进门口的水塘里。 我摸索着，摸到一堵墙，墙转角的尽头就是叔叔婶婶的窗外。 我听到了我的大黑狗的呜呜声，它摇摆着的大尾巴触碰到了我，我蹲下来抱住它的头，让委曲的泪水肆意流淌。 我终于摸到叔叔的窗外，忍住自己哭泣的声音哑哑地喊：“叔叔快起来奶奶生病了！叔叔快起来奶奶生病了！” 我不敢哭出声，叔叔讨厌我哭，可是眼泪总会不可竭止地往下流，黑暗里叔叔不会看见我那张流满泪水的脸。 叔叔窗口亮起了灯，叔叔打着手电笥出来了，他一边扣衣服一边问：“奶奶怎么样了？” “我喊她她都不答应了。”叔叔把手电筒塞给我着急地说：“快去喊你爸爸！” 爸爸家好远。 接过手电筒我就开始奔跑，想把恐惧都要踩在脚下，上一个坡，穿过一个晒谷场，再上一个坡，再穿过一个晒谷场下了坡就是爸爸的家，我趴在爸爸的窗台上使劲地喊：“爸爸快起来，奶奶生病了！爸爸快起来，奶奶生病了！” 屋里的灯亮了我听见继母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像鬼魅一样阴森：“这个死老鬼，怎么不早点死啊？把我们家的钱都要榨光了。” 心好痛，泪就那样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好想像她那样去咀咒她，可是我不敢。 我和爸爸回到了我和奶奶住的屋子，医生已经来了，正忙碌着给奶奶听心脏，把脉，打针。医生说奶奶是休克了。 大人们说着话，抽着烟，声音和烟雾把整个屋子填的满满的。 打过针，奶奶醒了，轻轻地“哼”了一声。 奶奶吃过药以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医生要走了，我看见叔叔和爸爸也一起跨过了门槛。 屋子在瞬间就变的空荡荡的，惶恐又一次涌上心头，好想他们能够留下来陪我度过这个漫长的黑夜，我害怕！ 我泪汪汪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怕！” “怕你个大头鬼！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奶奶从一岁带你，带了你十一年，奶奶生病了你就怕他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叔叔张牙舞爪地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医生回过头，温和地说：“小姑娘别怕，奶奶已经没事了。” 我乞求的目光投向爸爸，爸爸也望着我，我不敢再出声，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爸爸没有说话，然后和他们一起消失的我的视线里。 很多年很多年我都无法原谅爸爸，他怎么就可以做到义无反顾地离开，把年少的我和他垂危的老母亲留在黑黑的老屋里，把无边的黑暗和无边的恐惧留给我？很多年很多年我都不喊他一声爸爸，我冷漠地生活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 他们走后，我牢牢地把门拴紧，再顶上两条长凳，仍觉得不够，再把柴刀和斧子放在门边。 奶奶说过黑夜里有鬼，鬼怕铜怕铁，我怕鬼来捉走奶奶的灵魂，我把奶奶给我的护身符——三个铜钱放在她的枕头边，铜钱上有皇帝的名字，鬼是怕皇帝的。 做完这一切我仍是怕。 我望向床上瘦小的奶奶，静静的像一片枯萎了的落叶。 我无法像往日一样爬上床和她睡在一个床上。 我怕！怕奶奶会死。我不想让自己想到“死”这个字眼，我觉得是在咀咒奶奶，但我仍是不可竭止地想，我恨死了自己。 我怎么可以怕奶奶呢？我的心里生出无边的愧疚，一直都是她带着我，我怎么可以怕她呢？ 无论我怎么愧疚，还是不敢和她睡一个床上。 不知道这夜已有多深，只听见狗的叫声从夜的深处传来。 我环顾屋子，黑黑的墙壁，黑黑的楼板，黑黑的窗户，我仿佛是第一次发现我的老屋居然是如止的黑。 我坐在桌子旁边，双手合十，默默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奶奶说过观音菩萨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神， 我仿佛看到她正坐在莲花宝座上，手执佛尘，赶走了所有的妖魔鬼怪。 我仍不敢睡觉，便看小说。当我看到：“我画了一幅画，画的是黄昏，天边有一缕血红的晚霞，映照在平静的湖面上，我在画的下面题字：我在想妈妈。这幅画我得了一等奖，评委会的老师问我为什么题这几个字，这就说，你们还记得你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吗？天就要黑了是不是特别想妈妈？ 泪又一次流满了我的脸，忍不住地想：如果我有妈妈，她一定会陪着我，她一定不会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个老屋里。我在我的日记本里把父亲比作天空，母亲就是太阳，没有太阳的天空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我变成了一只萤火虫，自己照亮自己的路程。 在这个惶恐而又寒冷的冬夜，我就这样坐着，坐穿了黑夜，用文字来温暖自己，用稚嫩的笔记录着成长岁月里寸寸光阴的忧伤。 当一声悠扬的鸟鸣打破了沉睡的寂静，我吹灭了灯，看见了一丝曙光终于终于撕破了无边的黑暗。 一切都会过去的，寒冷，伤痛和憔悴，还有暗夜里悄悄来临的泪水。 我要上早课了，我来到奶奶床边，轻轻地喊：“奶奶。”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上早课去了。” 她又“嗯”了一声。 我知道她真的没事了。 清晨的冷风吹散了我一夜的疲惫。放学铃一响，我像箭一样冲出教室，奔跑着回家。 当我再次看到叔叔的窗户，门口的水塘，高高的大门，还有迎接我低眉顺眼的大黑狗。 如止短暂的距离为什么在夜晚会是那样的漫长？ 跨过高高的门槛，就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的味道，这是填满我年少时光的忧伤的味道。 我看见奶奶正坐在椅子上，桌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 “奶奶。”我唤了一声。 “乖，你回来了。”奶奶望向我，眼睛里满是慈祥与怜爱，“冷不冷？” “不冷。” 她捉住我的手，“哎哟”地叫了一声：“还说不冷，手都冻成冰了。”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火笼上烤火，真暖和。 婶婶在烧饭，奶奶在和隔壁的生子奶奶在聊天。 奶奶说：“多亏了这孩子，要不昨晚上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就住在隔壁，没听到她叫，这孩子她不叫我。”生子奶奶说。 奶奶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乖，昨晚上吓着你了吧？” 我没有说话，可是泪水不由自主地爬满了我的眼眶。 奶奶说：“别怕，我就是死了，也会保佑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我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望着奶奶哽咽着说：“奶奶不会死。” 奶奶平淡地说：“人老了都要会死的，人老了该死，稻子老了该收，山岗为主人为客。” 我哭了，跺着脚狠狠地哭：“奶奶就是不会死！奶奶就是不会死！我不让你死！” 奶奶死了，我就会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人世间。 “好，好，好，不死，不死，”奶奶抬起枯瘦的手擦我的眼泪“明天啊，赶集的时候啊，我去铁匠铺里叫铁匠师傅做一个铁打的喉咙管装上去就不会死了。” 生子奶奶“噗呲“一声笑了，奶奶也笑了，我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