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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谢 春桃腿脚愈发不便了，但她还是一个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院子里，安静地陪着仅存的一棵老桃树，还有一截木桩。 院子里本来有两棵桃树，后来女儿结婚，女婿要盖新房，就把那棵老桃树砍了。用女婿的话来说，“那棵桃树又不结果，又挡光线，留着干嘛？” 于是院子里就剩下一棵老桃树跟一截老木桩。 多了一栋新房，她年年打扫，也没人住过几次。一个人在乡下劳作，反倒累出了一身毛病。 秋意正浓，桃叶像斑驳的墙皮一样剥落，耷拉着，落到了地上，她耷拉着衰老的脑袋，安静地落着叶子。 阳光依旧很灼热、很晃眼，晃得老人眼睛生疼。恍惚之中，那一截棕褐色的树干突然晃成一副精壮的躯体，树枝一样的手时而交叠在身前，时而交叠在背后，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 “春桃，你比桃花都好看。” 黝黑的汉子大声说：“明年！明年不就开了么！” 她在哄笑声中背过身去，红着脸跑了。 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两个年轻人在村口领了证，在树下拜了堂。新郎说的果然没错，新娘子好看胜过桃花。桃花灼灼，掩不住新娘脸上的绯色与艳丽。 后来，小夫妻生了孩子，盖了新房，每天一起到队里干活，幸福日子没过几年，饥荒就来了。 在村里，除了靠土地吃饭，一家人还能靠什么呢?勉强靠着存粮撑了半年，还是到了绝境。夫妻俩还能捱一会儿，孩子呢？于是两个人每天去地里翻吃的。有时候是几根麦穗，有时候是一截白菜帮子，偶尔能在地里挖出来一小块番薯，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发现了。她丈夫一得空就去河里沟里，逮小鱼小虾，捡一点青螺螃蟹，夫妻俩把所有的肉都挑到孩子的汤碗里，即使这样，孩子还是肉眼可见地瘦下来了。 桃树树干上光溜溜的，桃胶全被人摘走了，但幸好，仅剩的两三个果子隐藏在青灰色的树叶下，挂在树顶，还没被人发现。像几个没发育好的孩子，渺小又脆弱，睡在母亲怀里。她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动它们的，但只能靠它们救命了。 英子，她可怜的孩子，家里的独苗，已经饿得脱了力。她急的不行，偷偷把桃子敲了下来，递到孩子嘴边。 “吃啊，英子，吃，啊……”她眼睛太干了，但还是红了一圈。 “啊……啊……”英子努力把嘴张大，但她实在没力气咬下去了，发出了小猫崽子一样的呜咽。她低低地哭了起来。 她给女儿喂了一点水，然后，坐在床沿上，啃起了桃子。 桃子真的还没长好，又酸，又苦，又涩，但家里没东西救女儿的命了。 她嚼碎了，吐在碗里，和着水，一勺一勺地喂她。女儿吃了多久，她就嚼了多久，嚼得腮帮生疼。 她丈夫在角落里看着，一言不发。这个无星无月的晚上，这个沉默的男人出门了。第二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他回来了，跛着脚，带着一只没毛的死鸡。他紧锁着眉头，还是一句话不说。 他看着妻子，低下了眉，把鸡递给了她，倒头就睡了一天。过了几天，传来了一些消息，说是邻县一个大户人家的鸡被偷了一只，老太太气得要上吊，被救下来了。 这只鸡一点都没浪费，从内到外，就算是骨头都快熬烂了，竟然撑了一个多月。这个月成了那段日子，最幸福的一个月。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马上就又恢复了生产，日子好过了，丈夫的眉头终于拧开了，只是跛了的脚再也不见好。 丈夫无福，没能见到女儿出嫁，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当时在桃树下晒太阳，走得很安详。她给他洗身子，穿上寿衣，然后看着人家给他修容，入殓，最后下葬。 之后的日子都还好，有时候老糊涂了，冲着院子里喊一声老头子，才想起来没人接话。 她又梦到那天晚上，无星无月，丈夫出了门。房子空荡荡的，没有英子，她追着他出了门，再也没回来过。 过了几天，英子回来了，安顿好了后事。 “以后的日子会好过的。”她这么跟自己说。 院子里的桃树又结了几个果。青灰色，毛茸茸，十分瘦小，像没发育好的孩子。 她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抬手摘了一个，放在嘴里，莫名有种熟悉感，又觉得好陌生啊，又酸又苦又涩。 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发出了猫一样的呜咽。她抱着桃树哭了起来，就像那晚母亲抱着她哭，把丈夫孩子吓了一跳。 最后他们离开了。 桃花早就谢了，桃叶也将凋，院子里还剩一棵桃树和一截树墩，桃树的阴影盖在树墩上，她总算是赶上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