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读西方三大哲理经典《蒙田随笔集》、《培根人生论》《帕斯卡尔思想录》还是在学生时代，当时只是追赶一种时髦，似乎读过这种有哲理的文字，自己的思想就深邃了。可是现在想起来，当时读完这些先哲的文字，只是满足了一种心理上的虚荣，撷取了些许名言伪装聪明炫耀罢了。而对于这些经典文字中所蕴涵哲理并没有参透，甚至可以说只是接触了些皮毛而已。加之当时的中文译本尚不够完善，书中存在许多缺漏，理解起来颇费周折，且容易误读。
　　
　　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中国思想界经历两千多年的专制体制桎梏，百年内的又一次思想挣扎。此番挣扎之所以被国内外华人誉为思想解放，是针对长期的专制窒息，得以稍稍喘了一口气的“惬意”而言。准确地讲，自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以来，中国从来没有过思想解放。思想对于高度中央集权的专制体制是洪水猛兽，丝毫不敢放纵。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到明代八股文化，以及贯穿华夏专制历史的文字狱，无不时时勒紧思想骏马的缰绳。中华民族的创造性在长期的思想桎梏中被扼杀。
　　
　　在当朝历史上，盖棺定论悼词中我们听到过“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却从来听不到“思想家”。八股文化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得到登峰造极的应用，接班人教育就是八股意识强有力的贯彻者。历朝历代统治阶级都明白思想解放是促进生产力进步的有效因素，可是鲜有敢松松思想骏马缰绳的。
　　
　　中华民族是有着非凡创造力的，尽管这个民族的思想被阉割了两千多年，可人性的感觉始终没有被从杰出的炎黄子孙的头脑里灭失。只要思想骏马的缰绳稍松懈一下，他们就会掀起历史的惊涛骇浪。清末松了一下，清王朝被推翻；民国松了一下，思想骏马的短暂挣扎就撞了列强的腰眼，震惊了世界①；上个世纪80年代松了一下，换来了今天改革开放的成就。敢松松思想骏马缰绳的若不是在民主体制下，那就必定要有非凡的魄力。共和体制之所以受到世界许多民族的青睐，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能够避免高度中央集权对国民思想的禁锢。重读《帕斯卡尔思想录》的最大收获就是领会了帕斯卡尔思想的核心精神“人因思想而伟大”。
　　
　　许多道理其实很简单，只是有时人把问题想得复杂而迷惑。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上有许多动物，论体能比人强的比比皆是。若撇弃智慧因素，人恐怕只能处在食肉动物的食物链的末端。思想之于人类，关乎人类所有的文明。我们今天无法凭一篇文章阐释清楚思想对于人类的意义。在此我们仅就传承人类精神文明的教师之于思想的际会因缘作下剖析。
　　
　　长期以来，我们对教师的文明定位悖离人性的现实。将教师定位为道德高尚的楷模。这种虚无缥缈的定位，缘于国人对传承人类文明的期许。此谬误混淆了精神与物质的本质，精神的传承，不似物质的传承那么简单。人类的精神文明，是长期思想激荡的结果。是与人类原始劣根本能相对立的。而人类的原始劣根性将长期伴随人类，所以人类的精神文明在历史长河中始终接受着检验。人是精神与物质结合的产物，没有了物质的躯壳，精神没有载体，缺少了精神，物质的躯壳也就无以成为人了。
　　
　　人类的精神文明需要传承，但这种传承并不是与人类的繁衍同节奏的。有的民族传承的好，有的民族传承的就不理想了，甚至可说成是传统文化的堕落。人类精神文明传承的这种规律告诉我们，精神成果不似固化的人体躯壳。它的传承是受客观因素制约的。而道德作为一种精神文明，与教师的职业没有必然的联系。不是说道德高尚的老师，就一定会教出高尚的学生。而道德平庸的老师就必定教不出道德高尚的学生来。
　　
　　我们的教育以培养高尚接班人为目标，而这里的高尚就是放弃思考，重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既定方针。始终缺少敬畏生命，社会道义与责任的教育，忽略了文明习惯教育。所以我们社会里那些暴发户把仗势欺人，挥金如土当作贵族精神。根本领会不了有教养，敢担当，尚自由的真正贵族精神。生活里恃强凌弱，逃避责任，在权势面前趋炎附势，所以特色教育培养不出贵族，只能出“跪族”。许多有钱人开着豪车到野外烧烤，可是消受完却丢得垃圾遍野，甚至把玻璃啤酒瓶摔碎发泄。这就是我们崇尚高尚的教育培养出来的“精英”。一个民族的素质不但取决于芸芸大众，更取决于这个民族的贵族阶层的素质。英国贵族崇尚伊顿公学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的教育，所以英国贵族精神世代相传而不衰。可我们的民族这些泥腿子暴发户，骨子里遗传的都是奢靡腐败，崇尚逸豫的纨绔教育，这个民族的未来暗淡得很难不让人忧虑。
　　
　　其实中国特色的高尚教育是天国的教育，可望不可及。美国校园枪击案，一个老师恰好遇到一个学生，顺手把孩子藏到更衣柜里。事后，孩子的母亲在许多场合盛赞孩子的这个老师是个英雄，是伟大的人。这位老师也受到美国社会的广泛赞誉。这在我们的社会里是根本无法被广大民众接受的，更不会与“英雄”、“伟大”两个词沾边。无论我们多么蔑视美国人道德的“伟大”，可是却无法回避美国社会这种“伟大”的普遍性。无论我们的高尚道德水准多么高，也无法面对“高尚道德”水准的“门庭冷落”。
　　
　　笔者多年教育学生，就是采取低道德起点教育。由于长期从事被称为差生的学业失败学生的教育，这些孩子自小学起，就已经与高尚绝缘，甚至很少会听到令人羡慕的表扬。可是每当学生拾起操场上的一块垃圾，或者恭敬地向校外来的客人问声好，都会遭到笔者“隆重”的表扬，并给予极高的赞誉。当学生对自己拾起一块垃圾而被老师称为高尚迷惑不解时，笔者就会提示学生，注意我们社会上垃圾遍地的现象，让学生体会人在垃圾中尊严的沦丧，而他在没有人提醒，又不是值日生值日清扫时，主动拾起垃圾。这说明他已经具有良好的卫生意识，看重包括他个人在内的学校的整体尊严，如果国人都能有这种意识，我们的生活环境将会洁净，我们的民族尊严将会得到捍卫。拥有捍卫民族尊严的意识，难道不够高尚么！学生听到老师的剖析，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孩子们会崇尚这种高尚，因为这种高尚离他们很近，他们荣誉感会经过他们的努力而得到满足。
　　
　　这种教育，让上中学前桀骜不驯，张口不吐脏字不说话的孩子们，扭转了破罐子破摔的观念，努力通过自己的行为捍卫自己的尊严，捍卫自己的荣誉。基本改掉说脏话的毛病，礼遇师长，呵护学弟学妹，看重自己的言谈举止。小学里多年升国旗都嬉笑不严肃的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这种道德教育，基本能够在没有组织的升国旗时，主动站在原地神情庄重地面向国旗行注目礼。每当遇到这种现象，笔者都会把学生的行为提高到民族希望的高度予以盛赞。笔者告诉学生当一个社会文明程度不高，民众缺少良好行为习惯时，你们的文明之举就是黑暗里的火光，就是这个民族这个社会的希望。你们肩负起振兴祖国的道义，尤其是你们这种文明行为将影响这个社会走向文明昌盛。如此诠释，让学生一改在缺乏良好行为习惯的生活环境里行文明之举的不自然，住止了学生随波逐流的消极观念。毕业时，几乎全校的学生都在解脱的心境下，常常撕碎教科书，匆匆逃离校园。昔日的教室狼狈不堪。而笔者的学生则会把书整理好搬回家，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桌椅的腿都会被翻过来擦拭，并且主动为学校做一件有益的事作为毕业纪念。因为这里曾经有他们的尊严，有他们被敬重的美好经历，有他们重新树立起的生活信心。
　　
　　笔者曾经多次文中提到一个真实的例子。曾经的一个学生，毕业后到南方应聘于一家生产衬衫的工厂，因为长得单薄，没有被录用。当他走出应聘场所时，前面一个应聘者拿出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丢到门口，该生弯腰把空烟盒拾起扔到垃圾箱里。这个举动恰好被在监控室的一位该公司领导看到，打电话让工厂门口保安把这个学生拦回。这位领导问这个学生：
　　
　　你是来厂应聘的吗？
　　
　　学生回答说是。
　　
　　那你被录用了吗？
　　
　　学生说没有。
　　
　　那你出门时，前面那个没有被录用的人扔掉个烟盒，你为什么要拾起来扔进垃圾箱？
　　
　　学生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那个公司领导……
　　
　　片刻后说，他向那个领导简述了当年笔者对他的教育。
　　
　　这位领导感叹之余，决定留下他在工厂的保安队试用。
　　
　　后来，经过他的努力，他被安排到生产线上作操作工。数年后，与他同期进厂的七百多人都因为吃不了苦而多数先后离开，只剩下七个人，最后都成了公司的基层管理人员，这个学生成了该公司一条生产线的拉长（相当于车间主任）。多年后，他因为公司倒闭，自己利用在此公司工作的积蓄开了个买卖。一次新年电话拜年时，他讲述了这个经历。
　　
　　那么道德与教师职业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教师是传承人类精神文明的职业，最大的师德缺憾就是思想的懒惰与对强权的畏惧。然而在传承文明的教育活动中，身教的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一个道德上存在缺陷的老师很难教出道德没有缺陷的学生来。那么为什么还要说过去给教师的高尚定位悖离人性呢？这是我们的社会长期忽视道德的社会属性意淫的结果。社会的公共道德以作用于整个社会里人的比例而决定其文明程度。因此，一个社会倡导的公共道德水准，不是越高越好，而应该是让更多的人稍加努力就能做到，这才符合人性。道德上的完美，只能成为一种道德取向，不能成为一种社会道德水准。人思想的伟大，在于思想所形成的精神文明更有效地作用于社会，而不仅仅在于给人类一个遥远的完美蓝图。道德取向固然重要，但道德的社会性更重要。否则，完善的道德蓝图就是一个永远无法靠近的虚幻。
　　
　　毋庸置疑，教师应该是一个整体道德水平高于这个社会平均道德水准的职业群体，这个群体容不得道德存在严重缺陷的人。但是教师群体并不排斥平庸，现实社会里教师行业如果排斥平庸，就没有教师这个职业了。
　　
　　教师可以不伟大，道德可以不高尚，却不可以没有伟大的思想。这里所说的伟大的思想，并不仅仅是通常所说的思想境界。思想的成熟缘于对成论的质疑，对有悖成论观点的不懈思考与求证。思想有伟大与平庸之分，可象征着人伟大而有别于其他动物的并非只是思想境界，还有思想的活跃与创造性。教育传承的并非只有先人的精神文明成就，还有人之所以为人的思想功能。倘若思想功能无法传承，人类在万千变化的大千世界，终会堕落回起点。可见一群并不必定伟大的人，却要承担起伟大的使命。所以教师应该值得整个社会敬重。
　　
　　注释：①请参阅《民族工业：惊叹旧中国工业成就》；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为了反衬新中国的伟大成就，掩盖了旧中国的许多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