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恍惚中他又吟诵了几遍，继而诗兴大发，大声吟诵苏轼的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那是多么低沉浑厚的男中音啊，每一句都能卷起童年岁月的千堆雪。　　
　　
　　我是一名幼儿园的教师，每天给午睡后刚起床的女小朋友梳头发，是我的必修课。一个平常的中午，当我的梳子在她们黑亮的头发上温柔地爬行时，我想起了童年，童年时父亲总是用这样的梳子为我梳理头发，尽管那时我的母亲健在，但她是妇女主任，为数不多的党员同志，工作繁多，所以，照顾我们姊妹生活的重任自然落在我父亲的头上。
　　很小的时候，父亲每次都给我梳两个高高的羊角辫，在我们家乡，管羊角辫叫“猫猫丁”，这种“猫猫丁”像头上立着两管鞭炮，大有一点就会“噼里啪啦”燃爆之势，一看就是一个火辣辣的小丫头。那时候没有穿衣镜，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不但不害臊，而且还喜欢梳着“猫猫丁”满世界乱跑，边跑边念儿歌：“猫猫丁呀翘上天，翘呀翘上天”，逗得周围的大人看见我就咯咯咯地笑。------我不虚的童年啊。
　　父亲给我梳“猫猫丁”时，总是用一只长着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按住我的头，另外一只手轻轻梳理，我的头发多而细软，特别容易绞成一团，这时候他的木梳就会小心翼翼地从上往下拉，从两边往脑门中间刨，像一只刚从笼子中睁开红眼睛的小白兔，执拗地跳到山坡田野。跃过
　　姹紫嫣红的小院
　　跃过爱，还有
　　负重的流年
　　梳子簌簌地用牙齿咬着我的头发，我感到，梳子有时候还调皮地咬着我的头皮，像小兔吃青草一样，用一只生动的嘴，舔着我的后脑，舔着前脑和两鬓。它起先是和头发牵扯一起的，不多时和头发彻底和解，被我的头皮和密集的发丝捂热，如一只有了体温、通了情感的小兽，我竟有些依恋它了。好不容易梳顺了，父亲才把这些不肯顺服的头发从下往上梳，束成两股，然后绑上色彩鲜艳的发带，在脑后立起两只“朝天椒”，一走动，“朝天椒”就“吧嗒吧嗒”地上下摆动，随着我蹦蹦跳跳的步伐快乐地舞蹈。每当这时，父亲总是站在屋角，眼角含笑，打量着给我梳的“猫猫丁”，用浑厚的男中音吟诵起来
　　“明月几时有------”
　　我在他的吟诵声中，下意识地眺望窗外的夜色，那真是深邃美妙的世界啊，月光像一只柔软的手，抚摸着夜晚从不曾睡去的那些潜藏的生灵，使他们安详而饱满地生长。我出神地望着，父亲也禁不住深深地望了一眼星天，复念到：
　　“把酒问青天------”
　　恍惚中他又吟诵了几遍，继而诗兴大发，大声吟诵苏轼的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那是多么低沉浑厚的男中音啊，每一句都能卷起童年岁月的千堆雪。吟诵完以后，他滔滔不绝地为我们讲三苏的故事，每当讲到苏老泉的大器晚成时，大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感叹，可是那时候我们不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不能理解啊！
　　上小学了，我开始嫌父亲梳的“猫猫丁”土气，那时候，日本电影《血凝》风靡一时，“幸子”（三口百惠）整齐的刘海和娃娃头风靡一时，看着身边一些小伙伴晃动着一头黑亮的“幸子”头发，我非常羡慕，闹着要父亲带我去剪“幸子头”，可是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我行我素地让我和姐姐都留着长发，可能在父亲眼里，女孩子留长头发总是要好看些，他的这种没有说出口的审美理念深深地影响了我们两姐妹，成年后，我们两姐妹一直都披着长头发。
　　于是，不管工作多么忙乱，父亲总记得用一把木梳帮我“咬”头发。一次，再一次，咬，再咬。
　　终于有一天，我坚决不肯让父亲给我梳“猫猫丁”，父亲于是叹口气，教我梳头，我开始自己学梳头，梳高矮不齐的小辫子，梳马尾巴，尽管梳得毛刺刺的，但总感觉喜滋滋的。
　　再后来，我工作后，为了减少洗头的麻烦，亦为了发型的美观，我总是到理发店去打理头发，这其间，算不清多少形形色色的男女给我洗过头剪过头烫过头，多少花花绿绿的梳子从上往下梳，梳走多少青春岁月，直梳到黑发被时光的白斑漂染。年少时父亲给我梳过的羊角辫，我早已忘在脑后。
　　后来我接父亲到自己家小住，给父亲买来一把小梳子，好让他梳理自己稀疏的头发，他一边梳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一边感叹：“人老了不中用了，头发也不留了”我安慰他：“早谢顶的人长寿呢”他笑而不答，继而露出寂寥的表情。
　　前几年社会上流行梳羊角辫，大街小巷的女孩都在脑后梳起一个高高的发髻，遂想起父亲小时候给我梳的羊角辫，自己也尝试着梳羊角辫，可是看着镜子里老大不小的自己顶着高高的羊角辫，感觉非常滑稽可笑，实在无颜出门。还是童年好呀，它能让“猫猫丁”翘上天。
　　去年五月，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急忙往家赶时，此时已经戴上呼吸机了，他却因为怕耽误我的工作，百般阻扰我回家，好在我没有听他的话，照顾了几天，临走那天上午为他擦脸，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心头一沉，只觉得遁入黑暗的深沟，睁不开眼，朦胧中，童年时父亲为我梳“猫猫丁”的画影，纷纷浮现出来。一把褪色的木梳簌簌地唱起了歌，顺着我的丝丝长发，拉长了那些酸涩的岁月。父亲仿佛还在用低沉的男中音吟诵着：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每逢佳节，倍思亲
　　就在这俯仰之间，我看到了更加深邃的星空，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背影，在烈日下辛苦的劳作，还看到他俯身批改学生的作业的身影，在灯下细致地钩钩画画。那双为我们辛苦劳作长满茧的手，在划着岁月的桨，划着划着划到了湖的尽头，渐渐地停下，停下……屋外青草在“滋滋”地生长着，布谷鸟在“布谷，布谷”地唱，远远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天国的使者来接父亲了……这是命运的必然，我们无奈地接受现实，潸然泪下。
　　如今，父亲虽远到天国快一年了，但他的影子还固执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把木梳子，躺在弟弟家的柜子里，安详，不曾有半点破损。只是，他再也不能像爬到我的头顶，簌簌地唱歌了。
　　我能做的，是让手边的梳子唱歌，于是，每天我都会拿起梳子，为班级中的女小朋友梳头发，就像当初父亲为我梳头一样，我的梳子温柔地在她们头顶蠕动，像一只小兽，爬过
　　枝繁叶茂的五月
　　爬过爱，还有
　　逝去的青春岁月
　　
　　（李正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