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质问他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掀起桌布把他烧的菜全都弄翻,菜汁沿着桌子边缘往下滴,在他暴跳如雷的时候狠狠地甩门,从他的叹息声里寻找胜利的快感…… 然而,事实上这类惊心动魄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在我们之间,有大片大片的沉默横亘着。我用沉默与他的沉默对峙,像一头倔强的牛。 我一度憎恨他的沉默。他一向疏于表达,对爱也是如此。他从不像其他孩子的爸爸那样把我抱起来狠狠地亲一口,他从不像其他孩子的爸爸那样在夕阳的余晖中把我放到肩膀上慢慢朝家的方向走,他从不像其他孩子的爸爸那样在晚睡前给我念一个故事。在表达爱方面,他就像一个突然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小丑,笨拙得不知所措。 小时候个他一起吃饭,即便是在饭桌上,他也没有过多的语言。他爱喝米酒,常常一个人自斟自饮,但他喝得慢,许久才往嘴里送东西,间或叹息着。我想他有烦心事,不过他从来没有跟我说,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呷酒,呷酒…… 我尝一口这种呛鼻的东西,我不明白这种除了味道之外与白开水无异的液体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他以一种地老天荒的姿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我的存在。 后来我渐渐长大,不再和他的沉默对峙,然而真的改观,还是在高一那年。 那时候班主任召开家长会,我的成绩下降得厉害,故作无谓打电话叫他来。本以为他会推脱,却不想他答应了,“好好好”接连说了几遍;开会那天又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过来。我带他到指定的位置上坐好后就走开了。等到会结束再过去时,父亲正往门口走来,跟我点个头就走了。我望着那些把老师团团围住的家长,胸膛里突然烧起了一把火,有看到孩子的成绩直线下降却无动于衷的父母吗?我闷生闷气地回到座位上收拾书本。拿起一本白色本子是,愕然发现父亲歪歪扭扭的字。他想写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但写错了几个字。我可爱的沉默寡言的爸爸哟!我鼻子一酸,如珍宝般把本子收起来。 再后来,参加了叶圣陶杯作文比赛,交了一篇我修改多次的稿子,焦虑而欣喜地等待结果。但是当我拿到一张“优秀奖”的荣誉证书时,我愣住了,仿佛晴天霹雳。稿子交上去前班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我要参赛,还有一些人知道我怀揣着一个作家梦。但一个优秀奖算什么呢?只是一个安慰奖而已!我就像一个往自己脸上抹颜料的小丑,站在众人面前看别人笑得扭曲的脸。 回家后我就把证书扔进垃圾桶里,倒在床上埋头睡觉。后来父亲对我说:“你那些证书,不要乱扔。”“没什么用的。”我心灰意冷地答。“有用,有用的,”父亲急忙说:“我都帮你整理好放在抽屉里了。”我回房一看,它果然躺在那里,和那些我初中时擒获的证书一起。我以为它们早就不知去向了,原来一直被父亲保存着。我定定地站着,体内一股暗涌极速流动。 中午和他吃饭,他夹起一只鸡翅膀问我要不要,我点点头,他便把它放在盘子边缘。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买鱼回来,问我好不好吃,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每次到街上买菜都会带一条鱼回来。前不久我抛开鸡腿和哥哥抢一个鸡翅,他便记住我喜欢鸡翅了。大概我的喜怒哀乐,所爱所憎,他都看在眼里,默默记着。我用眼角瞥了一眼父亲,他正端起酒碗,碗里的白色液体晃着,我仿佛闻到一股清冽的香气。他那和着沉默的爱,大概就像这酒,浓烈却有一种细水长流的温暖。 此外,还应一提的是,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并不懂得他那长年累月的沉默和漂浮在空气中的叹息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现在我现在十七岁的尾巴上,逐渐明白了在困难在浑浊生活面前,保持沉默是一种多么重要的品德。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