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即将落山,西天的晚霞不断幻化,时而像奔腾的骏马,驾着金色马车,昂首嘶鸣;时而像腾空的巨龙,云中若隐若现,张牙舞爪。东边的浮云镶着金边,随暖风缓缓飘动,耀眼的太阳变成柔和的绯红,云的色彩也渐渐变淡消退。
街上,路面和墙壁都披着温暖的光影。空中,蜻蜓上下翻飞,追逐着蚊虫。一群孩子,举着竹枝扫帚,兴奋地挥舞。空中飞舞的多是黄色黑纹的小蜻蜓,也有翠绿的大蜻蜓和艳丽的红辣椒。蜻蜓真是无与伦比的飞行大师,它可以忽而缓行,忽而疾飞,忽而高翔云端,忽而俯冲而下,忽而骤停悬浮,忽而后退飞行,自由洒脱,灵性飘逸,有的甚至双双相叠,浪漫相随,舞动翩跹。
蜻蜓好像与我捉迷藏,径直地朝我飞来,明明就在眼前,使劲拍下去,它却毫不费力地躲避、升高,而后又降下来,轻展双翅,飘然而去,似乎在嘲笑我的笨拙。
我当然不肯示弱,不再盲目挥拍,而是调整策略,高举扫帚,静静等待,两眼紧盯,直到蜻蜓就要飞到扫帚上时,迅即拍下,蜻蜓被夹在竹枝间,惊恐地挣扎,我兴奋地丢下扫帚,跑过去,轻轻抓住,生怕弄坏了翅膀。
这是一只美丽的绿蜻蜓,圆鼓鼓的眼睛,有无数复眼,头顶还有三只单眼,无论你从任何地方,都会发现它的黑眼睛骨碌碌转动,时刻盯着你;伸展的翼翅,布满精致规则的网状翅脉,翅端有一黑色斑点;两只三角形巨齿,咀嚼有力,把手指伸过去,可咬出深深的牙印;细长的腹部,黑绿相间,节节分明。我用一根白线轻轻系在它的胸腹部,它可以继续飞翔了,我则随着它来回奔跑。
带着战利品回到家中,落下蚊帐,将蜻蜓放进去,我要让它捉蚊子。
现在,我带上铲子、手电筒,开始去寻找知了龟。
村后坑边的柳树林里,我仔细地在地面巡视,到处都是已爬出知了龟的老洞,看见比蚂蚁洞大些的小眼,薄薄地铲开地面,露出拇指粗的洞,就能看见知了龟的头了,将食指或木棍伸进去,它就用前腿紧紧抱住,轻轻一提,就上来了。天色暗下来,已看不清地面。于是,打开手电,绕着树,一棵一棵地照,这时的知了龟已经爬上了树干,低处的直接拿下,高处的用杆捅落,扔到罐头瓶里,足有几十个。回到家中,扔咸菜缸里,第二天炸着吃,留一个,也放到蚊帐里。
然后,又跑到村东抓金龟子(当地话叫老白豆虫),村东一条往东的路,种的全是柳树,生产队院北一条通往菜地的小路,栽着两排松柏;村口的南北小路,长着又粗又高的杨树。我们折了柳枝,编成柳条帽,戴在头上,有人爬到树上,劈下一些杨树枝,大孩子还砍了些松枝,开始了捕捉金龟子(方言叫老白豆虫)的晚会。
月亮照的亮堂堂,金龟子们满天飞。孩子们挥舞杨树枝,将他们扑下来。嘴里还唱着:“老白老白豆虫,上天打豆蝇,谁打的,天打的,骑着白马告它去”,有的一手举着点燃的松枝,一手举着杨树枝,松枝火把吱吱冒油,烧的噼里啪啦响,金龟子见了光,不顾死活往上扑。小的是黑老白豆虫,大的是金老白豆虫,用不多长时间,就能逮一玻璃瓶,第二天喂鸡,下的鸡蛋腌上,全是油。
天完全黑下来,喧嚣结束了。我回到自己的家中。
院子北边有五间正屋,东边两间,西边三间。屋基用青砖砌成,土坯白灰,青瓦盖顶,两门三窗。房前两棵枣树,都已开满枣花,散发着幽幽的香味。粗大的树枝搭在屋顶上,我经常从这里爬到房顶玩。西南也种一枣树,结的是酸枣核,又脆又甜,枣核还带着酸味,是我的最爱。西边空地是菜园,种些大葱、白菜、萝卜,南面是几排榆树,种着豆角、丝瓜,瓜秧已爬上了架。东南角是厨房,种着几棵槐树,雪白的槐花馥香浓郁,白天我常爬上去摘了吃,夜里,鸡落在上边宿窝。厨房与北屋之间,是粗大的梧桐树,喇叭状的梧桐花落了一地,月光透过梧桐树,地面光影斑驳,随风摇曳。
娘已将院子打扫干净,地面铺了塑料布,上边放着凉席、被单—每到夏夜,人们基本都在院子里纳凉睡觉。娘烧好了热水,倒到铁皮浴盆里,兑上井水,我脱光了,美美地洗个澡,又回到屋子里。屋里闷热,一会就浑身是汗,但我钻到蚊帐里,端着煤油灯,眼巴巴地盯着知了龟。知了龟抓着蚊帐往上爬,到了蚊帐顶就不动了。不知过了多久,后背慢慢开了一条缝,金蝉缓慢而努力地挣扎,缝也越来越大,终于,从里面钻出了金黄色的头部,三个红点,如宝石般晶莹,两只眼睛乌黑发亮,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它已在地下等待了十几年。然后,前腿抽出来,柔软、卷曲、带着绿边的翅膀也努力伸出来。再过一会儿,整个身子终于摆脱了蝉壳的束缚,爬过自己的壳,它终于完成了金蝉脱壳—一次生命的蜕变,然后,爬到蚊帐上,舒缓身体,抖动翅膀,霓裳羽衣,逐渐变大,轻盈透明,完美呈现眼前,身体也逐步变黑,我看见它的胸部两个椭圆形鸣器,知道它是公的,白天会高声歌唱,而我一早就会给它自由。
从屋里出来,来到院子,躺在地铺上,凉风习习,我睁着眼睛,凝望星空。夜晚很静,只有偶尔的蝉鸣,天空晴朗,浮云如羽,月亮悬在空中,将穹宇照耀得如此澄澈,连枣树的影子都那么温柔,一条银河,清晰地横亘太空,牛郎织女隔河相对,牛郎还挑着一儿一女,北斗七星的勺子指引着北方……
繁星点点,不停闪烁,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知道浩瀚的夜空藏着无数的神话,神秘的未知,充满诱惑,令我着迷。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我的魂儿也随着飘向虚空,想入非非,沉湎于无尽的幻想,直到睡意朦胧。
娘就睡在我身边,闭着眼睛,打着鼾声,面容是那么年轻健康。
少儿时代一去不复返,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娘已走了多年,除了偶尔托梦,已想不起她年轻的模样。我早就习惯了平淡,没有了幻想,乡村生活已离我越来越远。雾霾遮住了星空,灯光掩盖了明月。这一刻,能看到的,只有无垠的黑夜;能听到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