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大约十岁左右，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多了两只山羊。平常所见的羊都是白色的，这两只却一只青色，一只褐色。羊很小，很紧张地缩在那里抖，不吃草，不喝水。
娘告诉我，是从集上买来的，小羊刚离开母羊，想娘。听了，觉得可怜。
从那以后，每天放了学，会先到地里薅些草，看它们咀嚼。羊瞪着眼盯着我，很乖。给它们梳理毛，会很享受地跪下来，温柔地舔我的手。
不久，就成了我最好的玩伴。还给他们起了名：小青、小紫。
娘说，羊通人性。真的。这俩羊简直就像小狗一样聪明。
我有了羊，几个小伙伴也闹着跟大人要，很快，就有了七、八只，成了小羊群。到了星期天，会一起去放羊。有时到家后坑、有时到村东的小渠旁，或任羊在坑边找草，或把羊拴在树上，薅些草喂它们。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羊也渐渐长大。
一个夏天的下午--忘了是周末还是暑假，我们又来到村东的水渠，这地方离小队的场院不远，长着两排高大的杨树。树荫下，羊晒不着。把羊系在树上，拔些草，爬上树，掰些杨树枝扔下来。羊在下边吃，我们在骑在树杈上，在树荫里乘凉，我给他们编故事听。阳光毒辣，暖风和煦，除了蝉鸣，寂静如画。
突然，一个伙伴低低地叫了声：“大老宝来了”。目光恐惧，像见了鬼似地麻利地从树上滑下去。顺目光望去，果然是他，骑自行车路过，看见我们，放下车，腆着大肚，光着秃头，一摇一晃，朝这里走来，边走嘴里边嚷着什么，可能是指责我们破坏杨树。
大老保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在仓上村是最有权势的人。论辈份，该是我的老爷爷辈，据大人说，小时家贫，事理不通，连媳妇也找不到，土改时斗地主，敢打敢拼。文革时，同于家斗，胆大凶狠。于家是炮轰派，但多是文人，他是保皇派，最终斗败了于家。虽不是大队支书，但支书是他侄，实权掌在他手里。人们背后都称他大老保，谁见了都毕恭毕敬，叫一声大爷爷。村里大大小小，莫不怕他。小孩哭闹，大人一说“大老保来了”，立即扭过头去，哭声立止。我曾亲见，九大爷在大街上，被踢翻在地，无一人敢拦。我与他家就隔一堵墙，晚上听长辈们窃窃私语，谈起他又祸害了谁家闺女，或又打了某人，恨恨不已，却不敢高声，唯恐被他听见，惹祸上身。我曾问娘，为啥没人敢反抗，娘说，他就是野兽，家里人多，又不要命，上边还有人，他打你没事，你揍了他，公社里就会来人抓你，进去就要脱层皮。我的一个同院，外号门楼四叔的，因得罪他，被逼下了东北，多年无音信。我大哥自幼喜吹笛子、拉二胡，后又学小提琴，在公社棉厂当临时工，被县里文工团要去，需大队介绍信，不同意。大哥不服，擅自去了。父母被叫进他家里，被劈头盖脸一通怒骂。父母低声下气，赔着不是。后通过关系疏通，才算过去。
见他过来，大家慌里慌张爬下树，解开羊索，一溜烟跑了。我反应慢，解开小紫，小青的绳解到一半。大老保就到了眼前。只好牵着小紫先跑。
出去十几米，回头看时，大老保正举起小青，狠劲摔下去。就听得小青一声惨叫，大老保晃着身子，扬长而去。
小伙伴们聚拢过来，看到小青的后腿已被摔断，瘫在地上，羊眼里涌着泪。大家的眼泪也不禁流下来。
从那一刻起，我决心要报仇。几个伙伴中，我是头。我们一起商量办法。
我家的茅房与大老保家只有一堵土墙，我用割谷子的长刀，挖了个洞。从这边可以看见那边的院子。然后，用柳枝做了一张弓，在高粱杆做的箭端插一根针，看到他家的猪在吃食儿，瞄准了，一箭射去，猪疼得嗷嗷叫。
一天，他家的猪跑到我家。机会终于来了，我抄起家里的杠子，一顿乱打，直追到他家门口。他老婆到我家讨说法，娘说孩子小不懂事，最终不了了之。
光打猪还不解恨，我决定干一件惊天大事--为民除害。我说，咱们是小孩，打死人不偿命。打死他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大伙全都同意，于是开始实施。
有人说，大老保每天去南院瞎姥爷家打麻将。那时禁赌，老百姓打麻将，要抓起来，大老保赌博，无人敢管。瞎姥爷是我姥爷的把兄弟，解放后，态度老实，没有追究，对当权派恭敬有加，负责伺候局子，也按赌资抽点成。我们策划，趁他赌完回来，用杠子打死他，然后跑回家。如果不成，我还设计了逃跑路线。
夜晚，我们每人准备了一跟杠子，躲在我家墙外大街上的公共厕所里--那是他回家的必经之地。然后，藏在那里等。那晚的月真的很亮，街上早没了行人，只有树影婆娑，凉风习习。
不知过了多久，大人开始喊回家，小伙伴们开始还不答应，后来，几家大人都出来喊。终于，有人熬不住，说先回去，其他人也陆续回去，就剩了我一人。娘在家门口着急地喊：小四，小四，声音很大，传得很远。最后，我也无奈地回了家。
一场谋杀就这样被终止。
不久，二哥随生产队去外地挖河，被人举报扔了一块馒头。浪费公家粮食，当时可是件大事。大老保的大儿子--生产队的小队长带了一帮人，要抄家里的粮食。他坐在上座上，父母站着，恭恭敬敬，任其训斥，反复求情，因为缸里粮食已快见底，抄走了，一家人就要挨饿。
我在里屋，忍无可忍，忽然冲出来，拎起一个板凳儿朝他猛砸过去。他大吃一惊，本能站起来。我迅速回身，拿出割谷子刀，疯了似地向他扑去。周围的人赶紧抱住我，我又喊又叫，又蹦又踢，场面顿时混乱不堪。可能谁也没想到一个孩子疯起来，会如此吓人，抄家的人找了个台阶，灰溜溜走了。
从此，我名声大噪，村里都知道衍字辈出了个不要命的愣头青。我也理解了老人说的“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横的，胆横的怕不要命的”。
小青的腿慢慢恢复，生活也渐趋平静。
一次放学回家，发现羊不见了。到处找都没影儿。
问娘，说卖了。大闹一场，以为天底下没有再比娘再狠的人了。娘说，喂羊就是要卖的，卖了，才能供二哥和我上学。
此后多年，再也不吃羊肉。现在才明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强人统治下，多数人会变成奴才，但少数人会成为反叛者。我想，如果不是考上学，或许仓上村又将出一个土匪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