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文革”的灾难降临我家。哥哥因参加过东江游击队，被打成“叛徒”（后获平反，恢复名誉），母亲又经历了一场“山洪”的冲击。　　
　　家门前，深山老林中流出来的一条山溪，日日夜夜不停地流淌。屹立于溪水中间的一颗巨石，常年累月经受着溪水的撞击和无数次山洪暴发的冲击，依然默默无闻地挺立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月。
　　
　　每当回到家乡，我都爱坐在山溪旁，凝视溪水中那颗历尽风霜雨雪的巨石。此时，我仿佛看到那颗溪水中的巨石变成了母亲的化身……。从１９０６年直至今天，母亲依然象平静流淌的山溪水那样健康地活着。１００年间，她就象山溪中的那颗巨石，任凭生活“溪水”的撞击和“山洪”的冲击，用默默无闻的坚强，谱写了一曲山村女性“山溪水中石”的赞歌。
　　
　　９岁那年，母亲离开深山老林中的家，到另一个村子给一家地主放牛。夏天，顶着烈日放牧到晌午；冬天，赤着脚踩碎田埂上的冰霜。９岁的孩子啊，吃青菜，喝粥汤，睡柴房，蚊叮虫咬，思念爹娘，苦度时光。
　　
　　１９４３年，久旱无雨，赤地千里。人们把野菜草根都吃光了，饥饿驱使着一些人挖观音土吃（一种白色的黏土）。在那油煎火烤的岁月中，饥民遍地，饿殍无数。
　　
　　我们一家在油锅里煎熬，祖父饿得懵懂了，说：“‘贺秧头’（一种类似仙人掌有毒的植物）有白色乳汁，可以吃”，拿着镰刀去割贺秧头吃，中毒卧床不起。饿得实在无法忍受，跌跌撞撞走到钟头背（地名），在“猪伯公”（保护猪的土地神）神位旁，挖观音土吃，被活活“撑”死。此后不久，祖母也在贫病交加中离世。同年，１１岁的二哥患皮肤病，全身溃烂，无钱医治而亡。在濒临绝境的状态下，大哥为求生存，瞒着父母，离家出走，参加东江游击队。
　　
　　一年之内，３条人命，大哥下落不明，连续失去４个亲人。生活象暴发的山洪，咆哮着向母亲奔泻而来！
　　在那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母亲的眼泪象山溪水一样，日夜不停的流。流过春天，流到冬天。终于，眼泪流干了，当她从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缓过气来时，流干了眼泪的双眼瞎了！
　　
　　又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又是一次“山洪暴发”！哭瞎的双眼让母亲苦难的日子雪上加霜。幸好，这种悲痛过度哭瞎的眼睛，经过半年多时间的调节，慢慢恢复了正常。在这段时间里，母亲学会了坚强，懂得了坚强。她常说：一条草有点露水，天无绝人之路。她与父亲一起，朝披晨露晚踏星光，替人挑担脚（步行替人担物品），打短工，捞鱼虾，做零食小买卖，寻一餐吃一餐。有一次，母亲翻山越岭步行２０多公里，到古竹汤坑山担石灰，饿昏倒在路上。醒过来后，爬到路边，在一堆已被摘完麦豆（豌豆）的麦豆藤中，翻来翻去，找到十多二十荚干扁的麦豆，路边找来柴火，用瓦片当锅，炒熟那那些麦豆，伴山泉水吃下，捡回一条命。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在贫病交加中离世。母亲成为我们家的顶梁柱。那时，哥哥在离家３０多公里的上义教书。家里只有嫂嫂、姐姐、侄子和我。那时我和姐姐、侄子都还小，家里实际上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女人撑着。由于我家解放时没有房子，分地主屋迁居到邻村。当时，封建房姓界在农村十分严重。村里人欺负我家是外村人，各种莫名其妙的打击向我们家袭来，菜园里的青菜被偷，养的鸡被偷。国民党叫嚣反攻大陆时，被分了屋的地主扬言要赶我们出屋。当时只有９岁的我，晚上睡觉拿把菜刀放在床头，全家人晚上都准备木棍、刀具，准备地主鬼来侵犯时反抗。
　　
　　在那屈辱的岁月中，母亲咬紧牙根，用内心无比的坚强，默默无闻地抗争。她常给我们说：“共*党的天不会变，不要怕地主鬼”。她从不与人吵，也不与人争，更不与人斗。她的口头禅是：“扎紧辫子做赢人！”
　　
　　她一辈子没有与乡亲邻居吵过架，有人欺负上门，咬紧牙关挺过去。正因为她的宽宏大量，她用时间赢得了全村人的尊敬。晚年，每逢二月初五她的生日，全村几乎每家每户都会送来鸡蛋、猪肉等礼物给她祝寿。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文革”的灾难降临我家。哥哥因参加过东江游击队，被打成“叛徒”（后获平反，恢复名誉），母亲又经历了一场“山洪”的冲击。哥哥被抓走，关进“牛栏”，成了“牛鬼蛇神”，革命变成反革命。天再次塌了下来，母亲再次独挡“山洪”，承受着现实“山洪”的冲击。也许母亲一生的泪都流尽了，这次她没有眼泪，只有坚强。她坚信自己的儿子不是“叛徒”，但是没有办法，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家里穷得火水（煤油）都买不起，晚上靠点“津子”（用竹削成的小长条竹片，经池塘水泡浸晒干）照明。没有灯光的夜晚睡得早，我经常一觉酲来（大约是晚上十点钟左右），看见母亲在昏暗的“津子”火下缝补哥哥的衣服。久不久带着缝补好的衣服去鸡笼山劳改农场（本公社范围）看哥哥。有一年，离春节只有三天了，家里断粮了，后来，我走了十多里山路，到一个同学家借了３０斤谷回来过年。在那艰难的日子里，母亲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熬过了酷暑，熬过了严冬。
　　
　　百年沧桑，多少辛酸，多少血泪！“过去日子受人压，黄连树上挂苦瓜，黄连树下埋猪胆，从头苦到脚底下”母亲吃过的苦，比黄连还要苦，比山溪水还要长。母亲不懂得什么叫坚强，但她用山村女性特有的忍耐精神，书写了一部人生默默无闻的坚强史书。
　　
　　２００６年１２月作于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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