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来杨凌，出乎我的意料。先生跟随作家团来杨凌，更出乎我的意料。
　　
　　博览园中，启动仪式早已准备就绪，只等作家们的到来。其时，说实话，我的心是裹着一团欣悦的。自从初次见过先生，已有一年余。这中间也曾有过两次会面，都是那么匆忙。更多时候，我借助电话线，把自己的疑窦传给先生。先生在那边，不厌其烦地为我开解，直到我心一片清明，他才收起话机歇息。
　　
　　我曾多次约请先生，恰巧他都难以走开。春天了，这杨凌土著的花儿，开了一拨又一拨，谢了一茬又一茬。我多想先生闲暇之余能来看看，呼吸后稷脚下此起彼伏的花香，赏玩农城科技高端的花枝，把疲累的心栖息在花丛的蝶影里，舒展展地歆享阳光的抚慰，流水的琴鸣。可是，先生依然难以脱身。
　　
　　得知作家团来杨凌的消息，我曾想探问先生的。转而一想，先生更多时候，喜欢一个人走街串巷，往往流连市井闹区，用一双敏锐的双眼捕捉夹缝中生存的苦难，然后奋力呐喊，用以引起疗救者的注意。所以，几次欲问，几次又作罢。
　　
　　没想到，先生竟然来了。人丛之中，我踮起脚跟瞭望，终于看见了先生。先生个头不高，肤色稍暗。混在人群里，你很难一下子分辨出他来。灰白大格子的布衬衣却格外醒目。深蓝色的牛仔裤束住衬衣的下摆，迈开步走起来，能感受到收束的那种分明、紧凑与干练。
　　
　　他微偏着头，同我说话。嗓音有七分沙哑，流露出十分温和。我听着，很是欣悦，又有几分担忧。先生的嗓子天生如此，还是忧劳抽烟所致？说话间，他不自觉地抽出烟卷，点燃，一口一口地吸。缭绕的烟雾升腾的是时间沉积的抑郁么，是白日奔跑晚间飞书的辛劳么，是诊断的社会痼疾无法根治的忧患么？
　　
　　两天采风，先生两指间常常夹着烟卷，满口满口地吸。那些烟气，从先生嘴里吐出来，沿着褶皱的额攀援上升。一缕还没散尽，一缕又接着升腾。那些烟雾，会飘散到哪里去呢？如果全都飘散到绿树四合的天空里，那么，先生也不会中了这烟卷的毒，以致嗓音失色。可是，那么多的烟气，一定有钻进心肺对身体造成损害的。但是，先生抽着，抽得不管不顾。我远远地看他被层层烟雾包笼，竟也毫无所计。抽烟到底能解决什么呢？也许只是一种精神的慰藉罢了。不然，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自省之法？
　　
　　先生喜欢笑。浏览给先生拍的照片，几乎每一张的脸上都蓄满笑意。那笑意，是晴空里的一道虹影，是山坡上的一簇菊英，是静态的水面漾开的一圈涟漪，是风逐沙尘后的一片净明……他对着毛博士的父亲笑。听不到一丝声音，笑得极有分寸。嘴张开来，白白的齿缝流泻着笑意。那种笑，是对老人的敬重，是对高酸度柱状苹果的认可，是对毛博士开拓之心的褒扬。即使蹲在树行子，依旧满脸的笑。阳光把那些笑都透明了，我能感受到暖，感受到气韵的平和，感受到他那没有芥蒂的坦心。
　　
　　先生穿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不急不缓，走得很平稳。他喜欢走在人群后面，边走边看边听。我想，他不仅听讲解，还在听作家们的谈论。他定是要见人之所未见，听人之所未听。那些散落在农城里的新鲜词汇被他捡拾起来，总有一天，会融出惊世独立的篇章，点铁成金。
　　
　　沉默是一种境界。身处人群之中，观新鲜景致，保适度沉默，更是一种大境。二十余人，很难听到先生的高声朗语，即便问话，也是低声交谈，熨帖舒心。很少夸人的王书记对我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作家，沉稳，深思，有大境界。有他做导师，是你的幸运。
　　
　　是啊，应该说，认识先生是我文学创作道路的里程碑。我不仅学他的文品，更学他的人品。他说，不要跟任何人计较，哪怕是背后捅你黑刀的人。他们伸出刀子的那一刻，内心的煎熬比你承受刀子入腹的痛苦更严重。这样想来，你便可以宽宥他了。对那些批评你文字的人，哪怕他的言辞苛刻到无法忍受，你也要接纳。因为，他毕竟能够关注你。这个世界上，写文字的人太多了，能被人关注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这些道理听起来容易，但要做到何其难？关于卢梭，鲁迅不是也和梁实秋对骂过么？文坛上，这样的对骂还少么？那么，先生的作文做人境界，应该说是上了一个层级的，到达了我们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你看，先生深夜造访了杨晖的家。杨晖小时患过小儿麻痹，现深居杨凌乡野从事文学评论。他开过书店，读过大量的文学作品。对文学的鉴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更令人肃然的是他大胆批评的风采。不少作家，看到他的批评都心有余悸。先生却不同。杨晖最初给先生文字诊脉时，也扔过重磅炸弹。只不过，先生并没有怒火填膺，而是与杨晖耐心切磋，达成共识，终成莫逆之交。
　　
　　此番行程，先生不顾白日劳累，忙完时夜色已深，还专去探望杨晖。他们坐在月光之下，庭院竹椅之上，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没有刻意的寒暄与吹捧，低声轻语，融融交流。我仿佛听到两条大河的汇聚，吞吐之中互为融入，不分彼此。农村的夜，深静得已不闻狗吠之声。先生却没有丝毫的倦意，一改白日的静默，接续不断地言说。来时原说坐一会儿便走，没想到却坐过了一个时辰。
　　
　　立体的行为比平面的文字更能见证一个人的伟岸。先生拖着疲累的身子，独自进酒店去了，而他在我心中的投影却越来越高大……
　　
　　1995字
　　
　　2011.4.2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