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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经常开批斗大会，挨批斗的都是些地主、富农。我们队里没有地主富农，没有开过批斗会。其他的几个生产队有地主富农，经常开批斗会，有些队里还给地主们戴上报纸做的高帽子，押着全大队游行，时常经过我们家门前那条大路，那些人身子埋九十度，弓着背，边走边喊：“我是地主某某某，我破坏生产，我挖社会主义墙角，我是大坏蛋。”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走几步“当当当”敲几下，重复着喊几声。那些老头儿老婆婆就是一些人泄愤的工具，甚至是玩耍的道具。有些人乐于斗地主，是积极分子，也有的人同情，但不敢说出来。 我们家住在全队的中间地带，我们院子是开会的地方，大多数会议又在我们家开，开会的时候，几间屋子都坐的是人，铺里还睡的人，天天都有会，我好像觉得自己就是在开会中长大的。有一天晚上，开的是队委会，讨论大队召开批斗大会的事情。这次跟以前不同，要求每个生产队必须至少要抓一个“五类分子”之类的坏人到台上去，自己生产队的自己批斗，既要把人押上台，又要有人揭批他干的破坏无产阶级专政、抓革命促生产的坏事，还要有人斗（即打）他。队长没招了，以前斗地主的时候可以不报名，这次跑不脱了，必须整一个出来拉上台斗一斗，人民公社革委会的领导还要来现场指挥、作重要讲话。大家商量很久，最后有人提议，把海椒娃儿整去斗，否则再也没人了。于是大家都同意，然后给他罗列罪名。有人说，海椒长期懒散，缺工，一个月没有看到他出几天工，出工的时候也是躲奸把滑的，出工不出力。有人说，他看到海椒娃儿偷公猪圈种的红苕藤藤回去煮了吃。还有人说海椒娃儿最近光往外头跑，还从渠县带回了一个女人，没有扯结婚证就住到一起了。其他人附和，说这条条罪状都是真的，趁这个机会就该好好收拾收拾他。副队长董大中说：“这个家伙不叫话，从外头悄悄带回来个女人，嘿，还长得刮好看。”还有一群众代表任一德发言：“海椒娃儿的罪行还有，他放‘蓬鸭儿’的时候，还搞封建迷信骗人，我也要揭发他。”大家越说海椒的罪行也就凑得越多，差不多了，接下来又讨论谁把海椒押上台，谁拿棍棒揍他。副队长主动要求他跟群众代表任一德负责把人押上去，他俩是队上的大力士，揭批罪行大家都上去一个紧接一个说，才有阵仗，打人的事也由董大中承担，他力气大，胆子也大。还有人建议今晚的会不准任何人走漏风声，更不得通风报信，否则人跑了就没戏唱了，主要的是不好交差，大家到时候都跑不脱，说不定就要给你整个反革命分子的帽帽戴上。大家情绪激昂，又兴奋又紧张又害怕，反反复复讨论各处细节，毕竟是队里第一次斗人，等敲定好了鸡都开始叫头遍了。 开批斗大会那天，大队的操场人山人海，我们小学生坐在中间，每个生产队都划分了区域。那些地主老汉儿老婆婆都戴了高帽子。那晚上开会把我吵醒了，我一直从头听到尾，早就知道了我们队上要斗的是哪一个，还给其他一路念书的小伙伴们说了：“海椒娃儿要挨斗了，他以后不敢再欺负我们小娃儿了。”我看看海椒，他坐在队伍里，没有戴高帽子，不知道是咋搞的。大会开始后，先呼口号：“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打倒地富反坏右！”、“要斗私批修！”。然后就是押五类分子上台，从一队到八队依次往上押。二队的最厉害，民兵连长在台上三用机喇叭前大吼一声：“把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破坏农业生产的地主分子任谋成押上台来。”话音未落，只见两个彪形大汉从两边各拉着一个戴高帽子的老头儿的手膀子往台上冲去，跑不几步老头就跟不上趟，就那么直愣愣的被拖到前面台子的正中央站着。民兵连长大吼:“站端正，埋九十度，态度放老实点。”这时，从旁边冲上去一人，手里拿着很大一根柴块，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砸在老头的背上，接连又是几声“嘭——嘭——嘭——”，那声音像是从人的体腔里发出来的，像打闷雷，没有见识过你绝对想象不出那种声音的恐怖。那挥棒打的人发出“嗨——嗨——”之声，一边打一边吼：“你个狗日的，你个龟儿子，你把生产队秧田的水放了，叫你破坏生产——”那地主老头一个趔趄过去一个趔趄过来，然后一头栽了下去，又被扯起来站着，还没站稳又是一顿“嘭嘭嘭”，连着几次，那老头站不起来了，被人拖到树下阴凉处去了。接下来的就没有那么厉害了。当轮到我们队上的时候，民兵连长一声髙吼：“把好逸恶劳、偷盗集体财产、搞封建迷信、乱搞男女关系的坏份子海椒——押——上——来——！”停了好半晌，台下没有动静，民兵连长又吼了一遍，仍然没动静，当要吼第三遍的时候，只见海椒从人堆里自己走了出来，垂着手，埋着头，规规矩矩，走到台上去了，站得端端正正的。民兵连长又大声吼道：“下面批斗开始，由金华四队的社员群众揭批坏份子海椒的罪行。”等了很久，没有人上台，始终都没有谁跑到台子上去，也没有人拿着大棒上去斗他。民兵连长吼道：“四队的人啦？四队的人到哪里去了？”我回头去看我们队里的人，哪还有一个人影哟，都跑光了。接下来太阳越来越大，也许领导受不了了，也许发了慈悲，将那一干挨批斗的人集中到一排桉树下树荫处站成一排，由民兵们看押着，民兵连长训话，然后宣布解散。我看见被打的那个老头站不稳，踉踉跄跄的，后来就睡在了土坝坝里，海椒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 后来队里的人说：看见二队的斗得那么厉害，都吓呆了，哪个敢去整哟，万一整出了人命咋办。那几个有批斗任务的早就跑没见了。 今天，我们已经清楚了甚至遗忘了文革那场闹剧，可斗地主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始终抹不去，难忘那种大木棒打在脊背上的恐怖声。我为我们队里那些长辈们当年没有去实施那晚他们商量好的批斗海椒的方案而震动，我因小时候生长在一个善心未泯的生产队里而感到幸运。 任一德把他想要揭发的关于海椒搞封建迷信骗人的事后来讲给了我们。那时生产队养的鸭子，叫“蓬鸭儿”，挑着鸭蓬，除了寒冬基本都在外面去放鸭子，要走很多地方。有一天到了某处，下午，海椒跟任一德打赌，说今天晚上有人请吃饭，还要给他们煮好吃的。任一德不信，海椒说：“只要你下午负责放鸭子，让我耍，我保证你晚上吃香的，还有酒喝。”任一德同意了，让海椒在鸭棚里睡觉。海椒一觉睡醒，已到太阳下山，他将事先观察好的对象锁定，把早上在地里发现的一只死斑鸠从窗子扔进那人的歇房屋，然后叫任一德把鸭子赶到离那家人不远的田里放着。那家女主人背着一背牛草回家，他们就跟那女人搭讪，摆起龙门阵来。那女人要走时，海椒大叫：不好不好，大姐你家马上有厄运当头。那女人不信，海椒说：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女人回到家四处查看，发现床上一只死斑鸠，顿时吓得懵了头，鸟雀飞到屋头死了，那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啊。女人求海椒帮忙消灾，海椒说他是有名的端公先生，只要有好酒菜，就可帮她。那女人煮了肉，买了酒，请那两人吃了一顿。酒足饭饱，开始作法。用一个盘子，放一块煮熟了的腊肉，上面烧些草纸，再用报纸封了两块钱放在上面。口中念念有词，放到一个柜子里，上锁。并交代：“到时候我会来打开，你们千万不能开，否则必有大祸临头。”两年后，当大队民兵连长知道这一事情，专程到那家人调查，打开柜子，那腊肉早被蚂蚁啃光了，报纸里也没有了那两块钱。海椒当时藏了那钱，没跟任全一分，任一德怀恨在心就告了他。 海椒娃儿后来有了儿女，但始终不做庄稼，家里一直穷得叮当响。他喜欢到外面跑，很少在家里呆着。农村打工潮还没有兴起的时候，他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金华四队，外出务工。听人说海椒就像变了一个人，在城市里当背二哥拼命挣钱，都成了发财人了，比队里谁都发财。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