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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阿贵相识始于一九九八年。 我以“老、少、边、山、穷”的民族生身份就读于广西民族学院（今广西民族大学）预科部文科一班。大概是在第二次班会上，班主任赵老师鼓励我们要多向城里人学习，特别是要练胆量，要在大庭广众处多说话，哪怕讲家乡的故事也好。有一位同学操着土话讲了一个情节相当长的故事，大概是说个傻子有傻福的故事，但这同学在叙述时自我陶醉，不顾大家的感受，眉飞色舞之外，又辅以各种手势，连水牛被鞭炮吓跑时动作也不厌其烦地比画出来才继续往下说。听众初见滑稽，次觉躁动，最后有几个同学叫——够了，够了！这位同学才住嘴，疑惑张望并说：“你们不喜欢听啊，那我不说了。”然后迈开大步返回座位。从此，我记住了这位同学——阿贵。 我与阿贵分在不同宿舍，座位又不相近，交谈很少。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半我在宿舍走廊上练杨式健身太极拳，阿贵好奇地与我学了两三晚，我与阿贵有了更多的沟通。 一九九九年部里组织参观南宁展览馆和昆仑关战役遗址。那天我、阿贵还有赵老师坐在班车后排座位，我又领略了阿贵的叙事风格，并得知阿贵在南丹矿坑里打过苦工，知道他居住的地方治安不怎么好，阿贵用革命纪念馆里解说员的口吻淋漓发挥，人性的乖张在他故事里得到了详解。 预科毕业前夕的一个下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阿贵寝室的同学。一位同学接听电话，对方直截了当地说某某人的父亲死了，叫他接电话！从此，阿贵没了父亲，家里剩下瘫痪的母亲，还有一位在广东打工的哥哥。 一九九九年九月，阿贵也顺利地进入文学院学习。阿贵采用轮流驻班的手段，有时在这个班，有时又在另一个班冒出。一次，早读正在进行时，班主任带几位院领导人从后门进入教室，朗朗读书声渐渐变小，某一位领导在阿贵身边俯身说些话。阿贵突然很利索地搞个旋臂动作，形成九十度的臂弯，五指并拢，大声吼道：“不要吵我，我正在读书，过一下我恼火了！”班主任和领导们鱼贯而出，落荒而逃。据说是阿贵摹仿班主任签字，开具证明到教材科说少领了一套书，然后化为己有，直到财务对账时才事发东窗，后来这事不了了之。 阿贵学习成绩不错，只是课堂上有严重的走神现象。刚从华东师大毕业来一位女老师，教授《现代文学史》，表情严肃，板书时浑身左右抖动，字迹刚烈。发现阿贵不认真做笔记，连叫阿贵的姓名几次，但阿贵毫无反应，于是提高几度音再喊一次，阿贵闷出一声“嗯”，算是回应。老师声色俱厉问：“我叫你名字，你没听到吗？”阿贵四两拨千斤：“我认真看书，没有听到。”老师本想再对峙几下的，但她已经泣不成声，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三时，换了宿舍。我和阿贵都搬到四坡二栋。同在二楼，相距却不近，只是偶尔在楼道里与阿贵打个面照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听说阿贵的话风犀利、行事率性。有同学说阿贵曾经电话威胁过他们班的女纪律委员，起因是阿贵认为考勤记录不准确。弱不禁风的纪律委员跑去领导办公室哭诉过一阵。阿贵做过勤工俭学，有一次，领导发放勤工俭学金迟了几天，阿贵到办公室直说：“你们这些人，叫我去干活时，催得紧急，到发钱时，个个黑着脸，都不是好东西！”阿贵曾想入党，他到办公室说明来意。领导表扬说他现在有上进心了，积极向组织靠拢，这是进步，是好事。要他写申请书，然后去党校学习……阿贵对着领导说：“你是领导，不用那么麻烦，你说一句话就不就行了嘛！”在《中文信息处理》课程结课实操考试时，别的同学还在努力完成，阿贵两次机会都没有做好，他对海老师说，要海老师放他一马，以后他会好好报答老师的。海老师非常气愤，当场反驳阿贵，说阿贵不会做人，这样说话太过份，以后怎么出社会与人共事！但最终还是给阿贵过关。阿贵试图谈过恋爱，只是他浪漫有余而诚心不足。阿贵抱着一大捆玫瑰花，趁着自习课时，很自信地闯入不同教室，先经眼仪然后对着讲台上的座位表直接叫出女生名字，一厢情愿地说要某某做女朋友，结果自然屡次不爽。有一位女同学问我阿贵是不是有点毛病，我很惊愕地探问，才知道事情原委：临近放假时，阿贵曾在校门边问她缺钱不，然后拿出一沓全是百元大钞，说是白送给她。 我发现阿贵有恙是从他着装和色调强烈变化开始的。大热天的，阿贵穿一件马甲，袒胸露腹，我问他还吧，他回话说很好。见他佩戴过一条艳红色的腰带，皮带头饰是一明晃晃的金属圆圈，我问他这皮带是怎么回事，他说他越来越喜欢这种艳红色的东西。 阿贵与寝室里的人关系不好。据说阿贵不讲卫生，我曾去看过阿贵的铺子。其实是他练毛笔时用墨不当致使墨汁变质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阿贵因分担电费而与寝室里的人吵嘴，进而演变为动粗，他遭了一顿打。 此后阿贵明显地离群，有同学说他不再与人沟通，独来独往，有时清晨两点悄无声息地外出，有时独奏二胡名曲《二泉映月》，曲调凄怆，他再也不理会别人是否还要休息。 后来，听说阿贵失踪几天了。 再后来，听说有同学见阿贵在西乡塘大道游荡，班主任叫班干分组查找。我与黄某在收费站边截获阿贵，阿贵已经浑身打抖，皮鞋尖处裂开口子，神色极为惶恐。我问他认识我不，他还记得我是大师（同学给我起的绰号）。路过派出所时，他极力想进去，我问他去干嘛，他说身后有很多坏人追杀过来。我知道，他确实病重了。到了学院班主任办公室，黄老师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至少现在找到人了。阿贵口袋空无一文，只有几张火车票，他记不清他去了哪里，西乡塘大道离学院那么近，可他再也找不到回学院的路了。老师当场脱下皮鞋给阿贵换上。黄老师发出感慨——以后生出小孩，不要巴望他考取什么大学，只要他健健康康就好！ 再后来，就是通知阿贵的哥哥来学校，办理接回阿贵的相关手续。我接待阿贵的哥哥两天，目睹兄弟两相见情形。我想不管再过多少年，我都无法忘记那令人断肠那场景。 再后来，听说有同学在西乡塘大道边见到阿贵，买甘蔗给他吃。但阿贵忘记了吃甘蔗时吞咽蔗糖汁的环节，他只是坐在那里，用牙齿把甘蔗棒撕碎就直接随口吐掉。 再后来，就与阿贵分离十三年后的今年七月，同学聚会时，有同学说阿贵真的走了，大伙就默然地把杯中的酒水滴向地面。 写于2015年11月17日清晨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