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家房前的菜园里，有一株很大很高的枣树，枣树伸展的枝蔓几乎占据了整个菜园的空间。在我们那个庄里，有枣树的人家并不多，菜园里能拥有这么大个枣树的，就只有老奶一家了。到了春天、夏天和秋天，这株枝繁叶茂的大枣树，就成了孩子们眼睛里的亮点。因为这株树上，挂满了让他们眼红口馋的或绿或红的香甜的枣子。
　　
　　在我们那个地方，晚辈的管年纪大的妇女统统叫奶奶，管年纪大的男人统统叫爷爷。但老爷老奶可不是我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因为他们是爷爷的亲弟弟和儿媳妇。有了这一层关系，小时候我闲这没事就往老奶家跑。但我多半不进老奶的家门，非但如此，我还要留心提防老奶和哑巴老姑呢。因为我不是去串门的，我是来做贼的，做贼的人就会特别心虚。如果不小心被老奶或哑巴老姑逮个正着，她们一般不会动手打我。但要是告到父母那里，我就难免吃皮肉之苦了。所以，我每次到老奶的菜园里偷吃枣子，总是心跳得厉害。虽然脚步也慌乱，但却贼轻贼轻，就像一根针掉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
　　
　　这里有必经交待一下老奶家的人口结构。听母亲说，哑巴老姑的姐姐长到18岁，就到了黑龙江的哈尔滨，成了吃香喝辣的城里人。我生得迟，所以没见过一朵花似的大姑，在我的心目中，哑巴老姑就是一朵鲜艳的水灵的花。可不知什么原因，老姑自小就不会说话，一开口就叽哩刮拉的，且伴随着手舞足蹈。这就是说，老妈的家里实际上有三口人，但我们偷枣时不用提防老爷，因为老爷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几乎都和牲口在一块儿。至于老奶，她有时候下田，有时候到外面溜达，纵使打开窗子坐在自家的土炕上，耳背眼花的老奶也很少发现我们，除非我们不小心弄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最难提防的是哑巴老姑，她几乎成天坐在屋门前的一张木凳上，一边绣花，一边用眼睛扫目菜园里那棵郁郁葱葱的枣树。老姑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灵敏得很，我每次被抓都是她发现的。哑巴老姑并不凶，只是嘴巴发音混沌不清，冒出一大串没有节奏的音响，脸蛋气得愈发红艳了，那意思是你怎么能偷吃别人家的东西？当我颤巍地从树上溜下来时，哑巴老姑从低垂的枝条上摘些枣子，放进我干瘪的的口袋里，然后就放行了。如果老奶正好在家，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听哑巴老姑的大声嚷嚷，老奶就从屋里提着一根烧火棍子出来了，吓得我腿肚子一抖一抖的。但老奶并没有打我，只是吓唬吓唬说别再偷了，再偷让你爹妈收拾你这个小馋猫……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惧怕凶巴巴的老奶，而一点也不惧怕漂亮的哑巴老姑。
　　
　　老奶家的那棵大枣树除了冬天外，其他季节几乎都是庄里孩子梦中渴望的风景。到了春天，枣树先是吐出了鲜嫩的绿芽，然后就挂满了金黄的小花，过不了多少日子，这些米黄的小花，就结成碧绿碧绿的小枣。虽然春天里的枣子比手肚大不了多少，但庄里孩子的手早已痒痒了，时不时三五成群地跨过菜园低矮的院墙，爬到大枣树上偷；因为过于青涩，孩子们感到口味欠佳，就丢掉手里的去摘稍大一点的品尝，这样枣树下一片狼籍，丢下了好多残缺不全的青果。这个时节如果被凶巴巴的老奶逮住，非得被她用烧火棍押到孩子父母面前不可，数叨你家孩子咋这么不懂事，乱祸害东西？于是父母的巴掌跟脚都上来了。待偷枣的孩子被家里的大人打得鬼哭狼嚎时，老奶才提着柴火棍骂骂咧咧地走了。
　　
　　所以我春天一般不会去偷枣，一来枣不好吃，二来容易招来皮肉之苦。但是到了阳光灼灼的夏日，我就不能不动手了。尽管大枣树挂满的依旧是青枣，但个头大皮质厚，吃起来已经有几丝甜意了。我记得有一回我正在枣树上忙乎，冷不丁往下一看，我漂亮的哑巴老姑，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枣树下面，我只好从枣树上滑下来。我想她肯定会打我几巴掌，没想到哑巴老姑牵着我的手，来到她家房屋前那片空地上，让我坐在粗糙的木凳上。哑姑拿出刺好的刺绣给我看，意思是说绣得好看不好看。我一看目瞪口呆，没想到哑巴老姑心灵手巧，绣的金黄枣花跟真的一样！站在一旁的哑姑不停地用手比划着，我知道她是在训斥我，可是我小时候特别顽皮，没有个记性，偷过一次又偷第二次。这下可把哑巴老姑气恼了，她提溜着我的耳朵，捏得我哇哇直叫，然后哑老姑就松了手笑了起来，但没有笑出声来，只是她的嘴巴、脸蛋和眼睛在笑……有了这样的教训，我最多收敛两三天光景，因为一看见老奶家的大枣树，我肚子里的馋虫就不由自主地蠕动起来，我就不争气地挪不动步了。特别是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大枣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肥枣，真的很吊孩子们的胃口。这个时候能吃上一顿大红枣，就是被父母痛揍一回也值呢。
　　
　　偷枣带来的快乐与刺激，是我童年时代上演的乐此不疲的节目。生性贪吃贪玩的我，那时并不知道，我跟庄里孩子共同导演的恶作剧，给老奶奶一家带来多么大的伤害！到了深秋，当老奶和老姑用长竹竿打枣时，枣树上的大红枣已经所剩无几了。由此说来，老奶一家待人还是仁慈宽容的，尽管一树的枣儿几乎成了孩子们口中的美味，但她们并没有因为偷枣的事情跟哪家大人翻过脸。这就让长大成人的我羞惭不已了，说来老奶一家是相当不容易的，我考进县高中那一年春天，美丽的哑巴老姑突然患了一场大病英年早逝，老爷、老奶不久抑郁而终，这个家在偌大的庄里彻底没有了。从哈尔滨闻讯赶来的大姑，把房子卖给庄里一户姓李的人家就走了。新主人认为菜园里的枣树会带来灾祸，当年春天就把它给砍倒了。孩子们梦里的风景，也就随之彻底消失了。
　　
　　但我始终忘不了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枣树，忘不了在岁月的风中默然凋零的老爷、老奶和花一样的哑巴老姑，因为正是他们，共同支撑了我不再贫血的童年的天空。225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