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秋天。双驱动越野车从王妃故居东行，穿越一条两旁长满沙枣树和穿天杨树，约10公里长的戈壁荒漠路，就到了一个名叫“佳达瓦克”（译音）的村庄。
　　
　　其实没有路通向这个村子。车沿着依稀有人走过的印记探索着向前。尘烟四起。密闭的车内人被呛得直咳嗽。知道点的朋友告诉我，由于处于荒漠深处，交通极为不便，这里长期以来与外界极少往来，原来行政区域图上竟没有这个村子的位置。甚至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这个孤独的村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诞生的。
　　
　　村子里一共有200多亩可耕土地，上千只羊，18户人家，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到底是180多人，还是200多人，村子里的人也说不清楚。三间教室的可以容纳三四十人的学校在村子中间立着，有点炫耀的意味。教室里面课桌凌乱的堆放着，老师和学生的影子一个也不见。
　　
　　由于人多地少，放牧还是他们的主要生存方式。村子里静悄悄的，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牧羊童催赶着成群的羊儿急急匆匆地向家赶，真的还有一种很浓厚的原始村落的味道。如果不是每家房顶上的太阳能发电器，提醒着现代文明的渗透，我们还真以为回到了远古。
　　
　　孤独的村庄，遥远和偏僻，使它走向了败落；干旱与荒芜，让它疏远了文明；野蛮与任性、衰老与残缺、文明的奚落与疏远，使它走向了真正的沙漠化。
　　
　　辽远的空旷和大漠深处的宁静深深攫取了我。
　　
　　孩子们指着很远的地方，说那里，有一个人在放羊。问了很多人才知道，在离村子20多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处丘陵，那里有个天然草场。有一个人看着几百只羊，有他自己的羊，也有村子里的羊，一般住半年，春天草长莺飞的时候上去，秋天万木萧条了才回来。这期间，偶然有人过去带点水和食物的，偶然他回来。
　　
　　村前那些不成行的老树，枯瘦的，细细的，没几个枝叶儿。它们被风扭着拧着，长得艰难而曲折。他赶着羊群出门了。胡大，这树上麻雀都不愿意在上面安个窝呢。他瞧了瞧树，瞧了瞧天色。都是不怎么理想的样子。他赶着羊群出门了。很远的山坡下，有一片草地，那是他的目的地。这是一个远离其他村子的村子，交通不方便，人口也不多，连鸟都很少来。不过，那些鸟儿的叫声很好听。那将是他去到那个遥远的牧场前听到的最后的鸟鸣了，他很渴望能来上一只半只雀儿或是燕子什么的，一路跟着他。但是，没有。
　　
　　人们只是在要收回自己的羊的时候才想起他。他习惯于被人遗忘。那些羊，他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它们看上去很温顺，温顺而安静，就像干打垒的房子里住着的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
　　
　　他的语言已经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干巴巴的，枯竭的。他几乎没有感觉到过害怕。除了有一年一个初夏的夜，他听见一个东西磕得大地怦怦地响。那声音执着，又硬而有力，像是要撕裂什么，在他的心底猛地一挣。羊们出奇地慌乱，牧羊犬不安的叫声撕扯着夜晚。他怯怯出门，大地的晃动让他一阵阵头晕。他有一种要被吞噬的感觉。想回到家里，回到妻儿老小的身边。后来他就不怎么害怕了。依然一个人呆在那里，一个人窝在泥棚里，抬眼望星天，数星子，白天数他的羊。数羊是让他高兴的事情，那喧腾活跃着的让他数不清楚的羊给他带来一种成就感，让他感觉到了胡大对他的怜惜和眷顾。秋光乍现的时候，他和他的羊徒步走在泛黄的草场上，向天空送去他祈祷的声音。
　　
　　他在他的莫合烟的烟雾里不出声就知道夜来了，席卷着滞重的声音。风会突如其来，不容他做反应，就卷走很多东西。草屑，沙尘，小石子，他的帽子和衣服。它们在难得到达的高度狂舞着。然后在另外的地方随着风势的减弱而坠落，回到了大地。空气很呛，让人窒息。风得意扬扬地把他读不懂的很多东西，全都带到天上展示给他看。风使他和他的羊全都惊慌失措。下雨了，羊对回到圈里有了一点抵触，他有点气急败坏，他就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赶着它们……
　　
　　他觉得他瞬间明白了很多东西。羊是缺乏应对天气骤然变化的经验的。羊需要牧人，并被牧人需要。他常常想着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像村头那些死去的树。然后他和羊就默默地对视着。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地对视着。
　　
　　晨曦微露，他就赶它们出去。那些被吆喝的羊们正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读着春天的韵脚。那些路边淌着露水的草叶就是他心中的歌唱。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拖着疲惫的脚步，一瘸一拐地坐进斜阳里；那些夕阳里调皮玩耍的羔羊，就像他可爱的孩子，一会聚拢，一会散开。
　　
　　只有枉自来去的风，没有珍馐佳肴。野草间遮不住的清寂，寒风沥沥时，万物更萧条。起码，在此，时间的意义不大。原野的风，是少不了野性的，风中，他那飘动的衣袂和胡须，那伏向一边的波浪般的草，那不时咩叫和噬草的羊，构成了一曲悲壮。那里很美。
　　
　　在这不算太大的草滩上，集结着这些拥有生命与梦想、一辈又一辈的大漠子民。它们精神明亮、意气奋发，它们让他的生活嘹亮起来，就像他面向荒漠的歌喉。这样的生活才是完整的生活，一个有灵魂有血肉的汉子，一个有生命有精神的牧人；草依然美好地饱满着羊们的胃口，羊依然温顺善良地肥美着牧人的理想。
　　
　　荒漠和距离成为令人却步的理由，孤独与落魄使它沉默。远离人群，他才知道羊对他的意义。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为自己的发现欣喜。虽然他的认识还只是浅显的、表面的、梦想层次的；但是他的行为却展示了一些深藏的、悠远的、精神层次的东西。
　　
　　在他心里是感激着这些羊的。很多年里他常年与它们为伍，他身上有和它们一样的味道。在黑漆漆的路上它们是用来照明的。它们指向了路。它们拥抱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幸福的，他熟悉了褐黄深厚的土，熟悉了那一带的每一片草叶，胜过了熟悉天边的流云。无论是羊咩咩的叫声，还是调皮玩耍的声音，都能支撑他继续忍受孤独。
　　
　　羊，亲爱的羊，你是胡大最尊贵的赐予，你是淌进我生命的河流，你是我流淌着的血液，你是平日里朴实无华的朋友，你是供给我生命的仆人。他的晚祈这样进行。
　　
　　他有的时候，一动不动，只怔怔地看着走动的羊和起伏的草，不动声色地，一口、一口抽着劣质的莫合烟。一吐就是一首绝唱，就是生计上的羊。能和他到了这里的羊，就绝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羊，而必须是他的情人般的，承载着他的梦想与期待的十分优秀的羊，是十分优秀的歌手，是常常生长在希望下面的种子。
　　
　　因为缺雨少水，羊和他一样龌龊。但这并不影响它们成长、发情与繁衍。
　　
　　独枕着西部风沙里的日月，已经很多年了。一只只羊的繁衍是成熟的梦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西部的日月，伴着他，往返在村子和小牧场之间，数来至少也有三十年的沧桑了吧。这尘沙里，他兢兢业业看守着羊群，看着那西部的羊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大。看着新的羊取代旧的羊。新的沙尘覆盖旧的沙尘。
　　
　　有的时候，他会从一只意外死去的羊那里，看见正在老掉的自己。那只羊的音容笑貌不再出现与消失，那时候，他想以母亲的名义，请它留下来。然后，它还是歪着头无力地看了看他，然后走了。他会悲伤好久，一副茫然的样子，很少去照看他的羊。他仿佛看见什么正顺着草根落下去。
　　
　　羊老了，他的梦呢？
　　
　　羊都是我的亲戚，这一辈子怎么离得开它们呢。他总是这样自言自语。他总是听见他所熟悉的羊咩，他所熟悉的路，它们弯弯曲曲地探进他以往的悠长岁月。闭上眼，四周全是堵着他的黑暗，心慌慌的，以前的那些日头齐刷刷地穿过。他想念家门前的老树，树上飒飒做响的叶子，那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的狗……那些数不清楚的羊，它们都蜷缩在每个角角落落的地方默默看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把它们看见的孤独与坚忍留在这里；它们看不见的生命激情，悄无声息地温在月光里，如正在发酵的酒酿。他和羊游弋在这个几乎完全孤立的世界里，他如一盏灯照亮它们。
　　
　　他的羊，他已死的祖祖辈辈，会陪他。死与生，生与死，他与它们生生死死缠在一起，相依为命，等到一切都结束。因为羊，他让他活着。朝着更加空旷的漠野前行，只为云朵和羊群。
　　
　　白天的阳光和云朵，傍晚的霞光与鸟，压弯的草，硬得嚼不动的干馕……天亮不亮也没有关系，这些都碍不着他的日子。秋后从草场上下来的时候，羊的数量多了，个头高了，精神也十足。他和它们全都如得胜的将军一样威风凛凛。羊们的壮硕和人们的笑颜是他给的。他的表情便如秋天的庄稼地一样金灿灿的。这时他看见村子里有一些人又被太阳活活照老了。他相信他完全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在村外头活着，在人群外活着。他感觉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人们笑着领走各自的羊。他也笑着，但是没有言语。在众人散后的寂静里，他愣在一旁，如断截的枯木。
　　
　　冬天，草场在远方被他反复地爱着，羊没了。他瑟缩在凛冽的风里，在一个墙角或一轮暖阳的阴影里，像一只无人认领的羊。
　　
　　春天到底有多远呢？不知道。这种事情可能只有胡大知道。他不喜欢被冬季扔回村子。他怀念草场上的日子。他一个人拖着自己的影子，经过野地，风穿过黑夜。
　　
　　他认识的老人慢慢地都离开了。他熟悉的动物在季节的变换里变了模样，有的消失了踪影，被新的稚嫩的家伙取代。它们上蹦下跳的站在风里，恣意地撒欢，累了抬头仰天，渴了啜饮几口水，很秀气很文静的样子。有时候又不知所措地怯生生的望着季节的更迭。
　　
　　他望着远方。春天来临的时候，他会带走它们呢。　
　　“胡大，就让春天早点来临吧。”他对着每一个夜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