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死去的牛送葬，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但此事实实在在地发生过。那些亲历或目睹过这件事的许多人都还健在，他们可以证明我所说的并非虚言。
　　
　　那是初秋的一个下午，那头老牛倒在喂它青草的木桩跟前死了。它的死是人们预料之中的事，五天前它就不怎么吃草了。请兽医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若是其它的牛，恐怕早就作了处理。但是它不同，人们念它为队里作过那么多贡献，不忍心把它交到屠户们的手里。它一死，人们便陆续地围了过来，开始了对老牛生前那些为人们所熟知的往事的追述。
　　
　　这是头黄褐色母牛。别看是母牛，死时又这么身瘦体弱，想当年曾是那么的高大和壮实。在我们这一带，它应该算是母牛群里的一个另类，用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已不足以形容它的与众不同。最早能使人们对它刮目相看的，是它居然能驾辕扛车，而且扛车时又是那么威风凛凛的模样。好多老农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没见过这般奇牛奇事。
　　
　　早年生产队使用的车是那种老式的牛车，那种车木轮木轴，车身直接搁在木轴上。前面架头牛，牛一走车身与木轴间便摩擦得叽叽呀呀地叫唤。由于那种车特别笨重，因此拉这种车的牛必须经过精心的挑选和喂养，否则是无法胜任的。要知道那时没有现代化的机械，牲畜就是农人的依靠。特别是能扛重活出大力的牛马之类的大牲畜，更是农人的宝贝疙瘩。
　　
　　那时我们生产队的田，还有一部分在汉江堤外，田里同样种着小麦或高粱。每逢收割时节，拉车的牛就格外辛苦。因为有大堤阻挡着，牛们必须经过奋力拼搏，才能翻越大堤，把成熟的庄稼运回来。
　　
　　有一回，别队的一辆车陷在堤半坡的沙窝里。所有赶牛车的人都来帮忙往上推，前面的牛也吐着白沫、喘着粗气拼命拉，但怎么也拉不动。又换了几头大犍子上去，也照样无济于事。这时有人想用这头母牛来试试，因为它当时也拉着车走在车队的后面。虽然在平时拉车时已表现出了它的非同一般，但在公牛们都没办法的情况下，让一个母牛去上阵，着实有点太难为它了。其实人们并不真的相信它能够把车拉上去，只不过实在没招儿了，最后用它一试而已。没想到，一试竟让人们目瞪口呆。只见它头一低，尾一搅，腰一躬，呼，车被拉出了沙窝，又一口气奔上坡顶。接着，又帮着把堤下另外的一辆爬不上坡的车送上堤来。从此，它就成了生产队里的当家拉车牛，成了队里的招牌，成了我们的骄傲。
　　
　　后来那种牛车遭了淘汰，生产队里的车都换成了带轴承的胶轮板车。能扛大车的牛，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况且早先培养的一些能扛大车的牛差不多也老了，人们对它们也就不再宠爱有加了。但是这头牛却似乎还在继续着辉煌，因为它温顺、驯良，用它干活能给人踏实和安全感，人们有时为争着用它还会发生些矛盾和争执。然而正是这种可怕的偏爱，增加了牛的重负，加快了牛的衰老，折损了牛的寿命。不知人们现在对它的叨念，是否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和忏悔的意思。
　　
　　当然，人们对它难于忘怀的原由，还不仅限于此。几年来，它连续生下了几头漂漂亮亮的小牛崽，这好像更能招致人们对它的喜爱。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这些小牛崽都是一个个未来的它。也还真的不错，每个小牛崽在生下不久，就显出与从不同的特质：和它一样的毛色，一样的体格匀称，高俊挺拔。但不幸的是，这些牛崽在刚成年时，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一个都不例外，不过这是后话。在老牛死时，还只是有一头小牛循了它的宿命，后面的两头小牛都还在健康地成长着，人们的希望还未破灭。
　　
　　此时，在离老牛不远的老柳树下，已经聚满了人。这里变成了不是会场的会，不是追悼会的追悼。人们的意见第一次变得那么高度的一致，即：谁也不许剥它的皮，割它的肉。有人主张象对待老死的人一样，用土埋葬；也有人主张放到汉江里进行水葬。提水葬的人考证说这牛是某次涨水时从河边捡回来的一头小牛，它死后就应该让它再回到河里去。于是人们的思想再次统一起来，决定把它送到汉江里，让它随水漂流去。
　　
　　人们选择了那两头小牛中较大的一头套车，有点想让它送它母亲最后一程的意思。又选择了两个赶车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朋友杜德茂。我们在大伙儿儿注目礼般的追送下，启动板车，沿着老牛曾经无数次拉过牛车的大道朝河边走去。此时的老牛倦缩在板车上，四蹄缰硬地指着天空。仍然圆睁着双眼，眼睛里仍然能反映出身边的人和路边的树，只是它再也感觉不到了。
　　
　　看着它的眼睛，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天晚上，我在乡下办事回来。天很黑，我打着手电从林间小道匆匆往回赶。快到家时，忽然看到前面一团黑影。手电光一照，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头牛。就是这头牛，拖着长长的缰绳，昂头竖尾地站在路边，喷着粗重的鼻息，警觉地望着麦田深处，好像在谁较着劲儿。我用手电照了一下关牛的栅栏门，门半开着，却不见饲养员的身影。我把牛逮住，正准备就近拴到树上，就看到饲养员提着马灯挑着水担走了过来，我向他说了刚才的情况，他一听忙说：“舍了（糟了的意思），牛娃呢？”我用手电四下照了照，没有。他把水担往下一放，提着马灯急急前行我拽着牛跟在后面一同走进露天牛栏。
　　
　　当时生产队的牛在天热时，就拴在这用砖围砌成的场地里。我把牛系在一根木桩上后，帮他在牛群中寻找小牛。找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说：“找到了，在这儿。”原来在一头黑母牛身边躺着两头小牛，其中一头就是这头牛的牛崽。我们松了口气，他才说明事情的原委：有两头拉草的毛驴回来晚了，他去挑水饮驴，门只虚掩了一下。挑水的路上碰到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时间就长了点，哪晓得它今晚发的什么疯！
　　
　　第二天早上，有人告诉我说昨晚有狼来过。并且邻队有户人家的猪被咬死拖走了。我立刻想到昨晚的牛那么反常、那么激愤，想必是狼也摸进过牛栏。老牛护犊，才奋力挣脱束缚，把狼驱赶了出来。但奇怪的是，牛桩上的绳是怎么弄开的呢？我把这事讲给德茂听，德茂说：“哪个晓得呢？也许牛绳当时拴得不紧，它咬着绳扣儿这么往上一提不就开了么，它是通人性的啊！”接着他也讲了一件他自己经历过的事。还是他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堤上和别人玩骑牛比赛。他就骑着这头牛，从堤上往堤下冲。谁知刚冲下还不到坡的一半，他就失了控，一头从前面栽了下来。这时牛如果继续前冲，他不死也是重伤。但牛死死地撑开两条前腿，没往前跨一步，他从死里逃生。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头牛。
　　
　　当我们登上河堤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人、牛和车的长长的身影，越过堤脚的沙坑投向那岸边的芦苇丛。微风里，河水像点缀着白花的深蓝的布。洪道就在离岸不远处奔流，那里才是老牛的归宿处。我们把车赶到河边，调转车头，卸下小牛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候。我们用扫帚把它全身又扫了一遍，然后轻轻一抬车把，老牛顺着河岸的沙坡一滑便进到水里。过了一会儿，一个旋窝卷来，老牛随着波浪一个翻身，好像和我们打了最后一个招呼，便默默地流走了。
　　
　　几十年后，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时，听的人要么不信，要么就笑我们那时那一队人的傻气。逢到这种人，我便无话可说，感到自己的一股真情仿佛在他们那儿被贬了值，当时人们的那种扑素的善良，也似乎受到了伤害。
　　
　　有人说时代不同了，人的思维方式也发生了变化。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想法和举动，在现代一些人看来就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但是我认为这与时代无关，我相信，如果有特别的机缘，让这些人也走进相似的环境中，去经历和体验一段关乎生命的历程，那么从人性这个源头涌流出的情感一定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