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天天都是好日子。特别到了冬季，从早到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叫你的耳朵不清静。此时若走在大街上，就有可能看见好几辆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汽车，拉着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新郎新娘，从面前缓缓驶过，走向婚姻的殿堂。这时候，我就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家乡姑娘结婚的情景，想起了她们那一张张哭泣的脸。
　　
　　哭嫁，这是我家乡的风俗，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有几次和外地的朋友聊起这个风俗的时候，他们无不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自古以来就是人生的大喜事，谁不高兴。在他们看来，让一个出嫁的新娘子掩饰住内心的喜悦，装出一副悲苦的样子，太不可思议了。是啊，把一个欢乐喜庆的场面搞的凄凄惨惨的，这是什么破风俗呢？
　　
　　小时候，村子里有姑娘出嫁我总爱和伙伴们跟着去看，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笑着，跟在燃放鞭炮的人后面捡拾没有爆炸的一根根小炮子，如果，捡拾的伙伴少的话，能捡到一大把呢。等送走了新娘子，就消消闲闲地去村子中间的打麦场里燃放，“啪、啪”的鞭炮声，不一会就可以吸引来一大群孩子，赢来他们羡慕的目光。顿时，大场里热闹的跟过年似的。运气好的话，新娘子出门的时候，还可以抢到一角两角或五角上马钱。（上马钱是新娘子出嫁的时候，男方家里专门为小孩子准备的钱。一次不给完，在人们掏口袋，扭耳朵的死缠烂磨下，娶女客才不情愿的分几次给完。给不完，不让新娘子走。是专门用来耍笑，活跃喜庆气氛的。钱不多，那时候，有的十二元，有的二十四元。现在大概变成了一百二，二百四了。在场的小孩子都能分到几角钱。那时候，在我们眼里这一两毛钱就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可以买很多东西——几个作业本，几支铅笔，一把水果糖。若是得到五毛钱就可以算得上是富翁了。）现在想来，那天最高兴的就是我们了。所以以后听到谁家嫁姑娘的消息，我们都要高兴地盼望好几天呢。出嫁的新娘子，确实什么都是新的——新头巾，新衣服，绣了花的新鞋子，漂漂亮亮的，让人羡慕。我们最感兴趣的是看她走路的姿势，看她的音容笑貌，是否和她原来的样子不同，是否如社火中的新媳妇娇滴滴羞答答的。好作为我们耍笑的把柄。然而，她们的表现往往令人失望，脸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低着头，叫人看不清楚。慢腾腾不大情愿地在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地簇拥下走着，似乎很难为情的样子。把眼睛揉的红红的，抽抽嗒嗒地哭，声音小的像蚊子哼，仔细不听，是听不见的。这时候我们那仰起准备发现新大陆的笑脸，便如同被谁猛抽了一记耳光似的，凝固了，渐渐失去了笑容，高兴不起来了。只是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那新娘子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徐徐远去。偶尔也有的新娘子大放悲声，涕泪横飞如丧考妣，让我们不由得心里酸酸的。跟这喜庆的气氛一点都不适应，实在煞风景。（若干年后，想起这一幕，我才明白，大概那女子确实不愿意这桩婚事，就借助哭嫁的风俗，出心头的恶气，表达对父母的不满。要不谁那样哭呢？）那时候，少不更事的我们不愿意去猜闷葫芦，她们的伤心对我们影响不大。只让我们感受到了短暂的不快。说实在只要看到手里的一根根小炮子，收入的那几毛钱，就高兴起来了，管她哭不哭呢。这样的事经的多了，就习惯了，心想：“大概女人出嫁都是要哭的。”
　　
　　后来，长大了，才懵懵懂懂地知道，这是当地的风俗，凡出嫁姑娘都得哭。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不愿意离开父母的意思，因为父母的养育之恩尚未报答。老人们还给我们解释说，新中国成立以前，女人们命运悲惨。她们受到的束缚多，社会地位低，到了丈夫家，就什么都做不了主。婚姻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人要结婚了，还不知道未来的丈夫是高是廋，是胖是矮，对自己喜欢不喜欢。到了夫家，自己的命运会怎样——是掉进福窝，还是跳进火坑？谁也说不好。或许一到夫家，就如同关进笼子的鸟儿，回娘家见父母怕是难上加难了，更不用说父母膝前尽孝。结婚不是生离，却犹如死别一般。在这个人生最应该高兴的时刻，她们怎能高兴得起来，她们的脸上怎能有笑容呢？“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喜悦只能由男人们去享受了。留给她们的是一杯无穷无尽的苦酒，不哭才奇怪。她们不仅是为父母哭，更是为自己哭——为自己未知的命运哭。很多新娘子一离开父母，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我的故乡千百年来，不知上演了多少场这样的人间悲剧。可以说故乡的土地都浸透了她们的眼泪，好多家乡人的眼前都闪烁着她们的泪光，新娘子的哭声眼泪已经沉淀到故乡人的骨子里。久而久之结婚要哭就沿变成了风俗。如果那一位新娘子出嫁不哭，便要受到人们的指责，说她没心没肝，不要脸，想嫁汉想疯了等等。这指责实在没有道理，可是再有悖情理的行为一旦成为风俗，就有了强大的约束力，左右着每一个人的行为。即使按照风俗去做，自己成了杀人者的帮凶，都还以为是在维护传统，一点都不羞耻，悔恨。你想，在这样的舆论面前，哪一位新娘子，敢不隐藏起心中的快乐，不装出一副伤心的面容呢？我就曾听到几位老婆婆这样议论一位出嫁时没有哭的新娘子的。
　　
　　这个风俗有点难为不会演戏的新娘子。小时候我们不明白结婚的时候，她们为什么要用头巾包住自己的脸，后来明白了——她们要借头巾掩饰自己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怕在别人面前露了相，落下笑柄。知道了她们装哭后，有几回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恶作剧，扮鬼脸，说怪话，逗惹的新娘子装不下去，“扑哧”一声笑起来。有的连用头巾遮盖面容也忘记了，惹得送亲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一时成了我们地方的佳话。
　　
　　说实在笑着的新娘子真漂亮，好看。后来说起这事时，大伙都为那些哭的新娘子不值。她们怎能为了迎合世俗，就装相演戏，把眼睛揉的红红的，嘤嘤地哭，那模样多难看。把自己的大喜之日搞的悲悲切切的，何必呢？笑怎么了，谁爱说闲话说去呗，自己身上又不掉块肉，怕什么？
　　
　　结婚意味着幸福新生活的开始，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我想，事后她们想起自己这种虚伪行为，也会脸红后悔。可又什么用呢？可怜这些新娘子，为了迎合已经过时了的风俗居然装模作样，在人生最美好，最值得铭记的得意时刻，牺牲了自己最漂亮最值得回忆的形象，实在令人惋惜。人生能结几次婚啊！
　　
　　近二十几年，我一直在外忙于工作，很少留意家乡姑娘们出嫁的事，不知道她们现在还是否哭。但愿，现在故乡的新娘子们出现在围观的大人孩子眼前的，不再是红肿的眼睛，满脸的愁容，咿呀的哭声。而是一个大方，自然，真实，美丽的新娘子，带着灿烂的笑容，让所有围观的人们都能感受到她的幸福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