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卫生局换局长了，父亲这样说。
　　正在做饭的母亲抬起头看来看他，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哀愁与失落让我打了个冷颤，这么说来上次给A局长送的钱和烟酒又打了水漂。父亲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了口，过了很久才缓慢地吐出淡蓝色的烟雾。“要不咱再试试？”母亲摇了摇头，说：“新官上任，恐怕走后门不会那么容易吧？”“也只有再试试了，都是有妻儿父母的人，你给他写封信看看能不能打动他。”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到。母亲点了点头。
　　“当官的也有妻儿父母么？”我问自己。
　　父母都是卫校毕业，同校同班。
　　在还未选择去借高利贷学医的他们看来，当个小医生总比种一辈子田要好得多。这是他们的从医的目的，也不像别人所说的为了救死扶伤，解救病人于水深火热中，在那个并不十分安稳的年代，在这片并不十分繁荣的土地，除了填饱肚子、养活一家老小外什么都是假的。
　　和许多脑残的小说情节一样，他们相恋了。只是彼此喜欢，有共同的追求，两人在一起没做过什么感动天感动地的大事，却都被对方感动着。母亲是个县城里的文艺青年，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农村青年，门不当户不对，这样的爱情迟早会夭折。但让人没有猜到的是，毕业后，母亲竟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毅然决定跟父亲“私奔”，我想这应该算是一件浪漫的事。后来，后来两人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两口子回到父亲老家开了一个小药店，生意不好不坏，在解决温饱后勉强挤得出点钱还当年为读卫校而积下的高利贷。平凡的小夫妻，这样的日子倒是不悲不喜，却又觉得充实幸福。
　　再后来，在有了我以后的后来。母亲奶水不好，无奈之下只好去买劣质奶粉兑给我喝，虽然是劣质，但那时候奶粉里好歹没有添加剂。由于营养不良，我从小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爸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算不去跟别的小孩比穿比玩，但饭总不能不让我吃好吧？他们自责没有尽到父母该尽的责任，在数夜无眠后,父亲决定出去打工，他相信闯荡会带来财富。
　　分别。
　　等候。
　　留下了母亲和我守着一个有了缺口的家，庆幸的是那是的我还小，不懂得思念是何般滋味，只是苦了母亲（偶然翻到过母亲那时的日记，顿时明白文字的魅力其实并不是在于华丽的语句和优美的韵脚，它和许多艺术形式一样，只是为了记录一个人所不得不表达出来的强烈情感而存在的），在不知被相思的痛楚折磨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母亲已不记得分别了许久，只记得那天阳光很好，风很好，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花格衬衫的男孩站在了她面前，他已经不是男孩了，岁月不能让一个男孩成长，经历却能。他沧桑了很多，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啊，他还和以前一样消瘦。
　　互诉相思之苦后，两人决定，宁愿省吃俭用点一家人也不再分开了。父亲找到了一个在一家乡镇医院当院长的发小，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发小很快便给了两人工作，一个收费一个抓药，虽然不要什么技术含量，但两人还是勤勤恳恳地做好工作上的每件事。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成绩还不错，又很惹人喜爱，父母省吃俭用也要让我吃好穿好，只是没有多的钱买那些贵重的玩具。想想那时候的我，还是很快乐的，每天都跟伙伴们满山满岭地野跑，抓甲虫，捉螃蟹，捕蜻蜓，每天心里都洋溢着童年的无限欢喜。只是，常常被“乡绅”们的孩子欺负，不过每次都被我们给打回去告状了。平凡的三口人，这样的日子倒是不悲不喜，却又觉得充实幸福。
　　但人毕竟不能过分地安于现状，父亲向院长提出申请去市级的医院进修技术，院长很痛快便答应了。自己的兄弟能有一门技术是再好不过的事。
　　又是分别。
　　又是等候。
　　还记得父亲刚走时，每当我在学校拿了高分就兴冲冲跑回家想要给父亲一个惊喜，而在推开家中的那扇门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这才想起父亲已经没有在家了，那种失落感是难以言表的。每天清晨，在我睁开眼之前总会有那么一丝期待，睁眼后父亲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拿出许诺很久要卖给我的遥控车笑着递给我……“妈，爸还有多久回来？”这是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要说的一句话，母亲是个脆弱的人，她总是眼眶微红地笑着跟我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
　　你得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要在这么一个肮脏的世界生存下去，身边没一个男人是有多么困难的。
　　几乎隔三岔五的，这家的院长夫人因为工作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臭骂母亲一顿，那家的院长弟媳有事没事儿来找她麻烦，是为显摆她们是贵妇人么？是生怕人不知道她是院长家的人么？我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我猜是因为母亲没有邻居阿姨的那种说奉承话的口才。有一件事我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一个早晨我回家吃饭，看见母亲脸上有一道猩红的伤疤，我问：“妈，你怎么了？”母亲没有说话，她从厨房拿出把菜刀放在阳台上，想了很久才对我说：“瑞儿，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帮我照顾好自己和你爸。”或许是从那天开始，仇恨的种子便在我稚嫩的心中生了跟，我发誓有一天会让那些势利的女人后悔当初是怎样对待母亲的。
　　去年冬天，父亲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现在觉得唯一欠你的就是每个小孩应有的玩具了。”但是父亲啊，你欠我的可能只是玩具，你欠母亲的可是整整两三年来所受的屈辱啊！
　　又不知等了多久，一年，两年，或是更长。父亲带着较为先进的技术和更专业的知识回来了，很快便在医院里崭露头角，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医生。用院长略带讽刺意味的话说，便是父亲成了医院里的“外科一把刀”。
　　作为一个乡镇医生，最重要的莫过于名气。
　　作为一个领导，最重要的莫过于面子。
　　仔细品味，其实里面还是有些许的矛盾。况且，再加上一些同事的勾心斗角，煽风点火，矛盾还真不能说不大。两人之间的关系莫名地开始疏远，或许上下级关系和兄弟关系是不能在这个社会并存的。谁变了？谁又知道？在院长心里，父亲实则就是条白眼狼，自己将他养壮，壮实过后的他不想却成了自己的心病。父亲一向是不善言辞，也不想去争辩什么，只是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勤勤恳恳地工作，多做事少说话。但是父亲不知道这个时代是容不下这类人的，他所作的一切都可以被人说得卑鄙下流，龌龊肮脏！
　　院长渐渐对父亲敌视起来，甚至一句话说不好都能吵上一架。
　　进退维谷，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姑姑自杀了。爷爷脑梗塞。父亲自己得了乙肝。而我，叛逆期让我变得不再是曾经的乖小孩，打架、抽烟、早恋、自残......母亲又是个脆弱的人，整天只知道以泪洗面这些各种各样样的不幸全都压抑在了父亲的胸口。那两年，父亲的头发突然地白了，彻夜彻夜睡不着觉。谁曾有过重重心事想说却不能说出口的感觉？在父亲眼里，他没有朋友，没有一个敢真正交心的朋友。不是他太过自闭，在掺杂了铜臭味的环境中，找到那么一个抛开身份抛开利益的知己又何尝容易？
　　父亲选择了逃避，但这是唯一的面对办法。
　　虽是无奈的选择，但还是免不了到卫生局里砸钱。父亲离开了原来的医院，母亲留在了那里，留在那里受苦，留在那里低三下四，做牛做马。
　　再次分别。
　　再次等候。
　　几年又匆匆过去了，那些疑似不能过的坎在光阴的流逝中还是过了。如今，爷爷的病控制住了，父亲的病情也好了不少，我也走过了那最叛逆的时光，两口子最大的渴望就是不要分散，在一起平平淡淡地度过接下来的几十年岁月。去年在卫生局里去说了不少好话，局长勉强同意了母亲的调动，不想没过多久又换局长了。
　　母亲用乞求的强调给新任的局长写了一封信，焦躁地等待着回音。
　　一天过去了，没有回信。
　　两天过去了，没有回信。
　　三天过去了，没有回信。
　　很久过去了，没有回信。他们当官的真忙。一两个月过后，父亲一脸沮丧地走到家中：“看样子是没戏了。”一家人坐在那里沉默了良久。
　　母亲问：“怎么了？”
　　“局长说现在要坚决打击家族式医院，不准一家人在一起工作。”
　　……
　　好一个家族式医院！这样挺好！按照局长的蓝图设想，应该是不会再有狗仗人势的现象了。但是，什么是家族？什么是家族？为什么那些让阿婆阿公、阿哥阿姐、阿婶阿叔、阿猫阿狗挤在“自己”医院的院长没有人敢管？是领导们没有勇气还是没有魄力？为什么明知道有些单位到底有多黑却没有人敢查？是领导们没有权利还是没有底气？不管真正的家族医院却要分散一个家庭，我想他们是对的，凭借领导们的聪明才智与伶牙俐齿，能有什么是错的呢？况且，中国的官员们“惺惺相惜”，本就是一个大家庭……
　　“那以后该怎么办？”母亲说。
　　父亲若有所思，“要不，咱……”
　　仰望天空，纯净的蓝天不知为何多了些许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