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乡杂俎
　　
　　（四章）
　　
　　睡在产房
　　
　　还是二十年前的事，说来挺可笑。我在一所中学读书，年幼和无知是我对外界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在家听父母的，在校听老师的，几乎成了生活中万变不离其宗的方式。那会儿，学校提倡德育为首，学习好坏只在其次。每学年期末考试，学生非常重视德育份的高低，德育的好坏基本按参加义务劳动的多少来评定，参加次数多的，则分值高；次数少的，相反，分值就低。
　　
　　对于乡村的学生来说，什么活都拿得起，放得下。我们虽对校方做出的决定并不赞赏，但在乎成绩，参加义务劳动是要作为考核学生的唯一依据。你放弃义务劳动，也就意味着放弃成绩，谁有那么傻呢！何况是一个乳汁未脱的学生，成绩是荣耀，更是学生们引以自豪和骄傲的资本。我们被校长调遣到离学校二十里外的一个叫加麻沟的寨子里参加那里的义务劳动，记得是在秋收季节，田野里到处充满了五谷的清香，初到的那天中午，生产队为我们煮了一锅洋芋，那是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可口的午餐，我们一个个蹲在生产队的院子里，吃着煮开了花的洋芋，内心的不悦随之被食物的诱惑所替代，也就不在乎干什么活了。民以食为天，吃饱了肚子，你就是让我掏厕或是下地都行。我们首先被带队的老师编了号，分配到农民家中，每户住三个学生，我和班上的天芳、滋俊同学，被一户姓芦的农民带到他家里吃饭，住宿。这是一个三口人的家庭，白天我们下地干活，晚上住他家。这个家庭的主人是一对结婚不到两年的夫妇，妻子正在坐月子，原来我们住的是产房啊！看得出家庭并不富裕，晚饭后我们没有住客房的待遇，只好与产妇（月婆子）同睡在一条炕上，炕上没有铺毯，只有一片竹席，被子油腻的黑，明显地带有一股酸臭味和尿臊气，这一夜我们要被月娃子吵醒几次，更难受的是常常有臭虫爬进我们的被窝，浑身起鸡皮疙瘩。第二天从炕上爬起，整个肉身烙出一片席印子，久久不能散去。我们想换个客房，同月婆子同住一起，心理上感到很委屈，但是老师没有同意我们的要求，只好作罢。没出三天，我的头上生出了疮疤，奇氧难耐，渐渐疮疤越来越多，我请假回了家。母亲说，我是和尚转世，打从小就闻不得腥气的。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侵蚀到身上，就要生疮。虽然母亲说的也没什么根据，但也确乎是这样，小时候我也进过暗房（坐月子的屋子），就生出一头疮疤，没少让家里操心，买药、敷膏，每次都得害上十天半月，才见光头。这次又生出满头的疮疤来，我母亲气得直骂老师们太缺德，乍就偏把人往火坑里推呢！当真不当真，我是从来也不进暗房的。说也怪，只遵守了这条戒律，我的确再也没有生过疮疤，兴许母亲的话里有几份宿命论的说法。但母亲不希望我光光的头上长出黄浓的疮疤，也带着对儿子健康的祈祷吧！我信母亲说过的话，那怕是谎言。
　　
　　从产房出来，我头上的疮疤，成了可供同学们戏虐的笑料，并且发誓这辈子永不进暗房，但我还是没有做到。人或许就是这样，从黑暗中来，又到黑暗中去，谁也无法躲避这样的劫难，除非你不是一个凡人。否则，我们就不会分清什么是清扬？什么是浑浊？黑暗中那一声惊破宇宙的生命诞生又是多么让人激动和颤粟，正如我们每天需要呼吸空气，空气中有氧气，也有二氧化碳，一概而论，有时不免会失之偏颇的。
　　
　　十一个鸡蛋的分法
　　
　　那会儿，我在乡下教书。闲遐时约上几个村民打打扑克牌或玩“牛九”来消遣，这种娱乐方式，简单意趣。有个叫甘四的青年人，与我们成为邻居，他们家与学校一墙之隔，有事无事，甘四就喜欢往学校里跑，好象这儿是他的寄心所在，有时甚至把碗端到学校的院子里来吃，他家里煮了洋芋或是擀了酸菜面，有时也把我们叫去分享。就这样，他算不得人中狡猾的那一类，所以我们对他从无戒心，上课也好，出门也罢，门上锁不上锁都无关紧要。渐渐地，我们混熟了。
　　
　　有一天，他提议我们玩“牛九”，数火柴根，输的一方买鸡蛋。我们先将事先准备的十一颗鸡蛋放进锅中，是甘四家里的鸡蛋，然后开始玩游戏。甘四大概想赢，但牌却臭得很，明知规定的时间已到，但他还要争几个头，想翻本，可是越急越尿不下尿，最后还是他一人输，其它三人赢了。输归输，赢归赢，鸡蛋早已煮熟了。开始吃了，大家都还没有在乎吃多吃少，也是甘四先提出来，要把这十一个鸡蛋分了，这却成了一个难题，大家的食欲正在胃口上，却又不得不把鸡蛋分了再吃。十一个鸡蛋，要分给四个人，怎么个分法？每人三个，少一个，每人二个，又多三个，这样的分法怕是一天分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我先主张少吃一个，他们三人就会得到每人三个，这是最合理的分法，但这个分法又被甘四否定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想清楚分匀还是分不匀的问题，他觉得这样分不公平，他还是吃亏，因为这十一颗鸡蛋都让他给买单了。这岂不造成心理上的失衡，游戏竟是这样无规则，竟让三个拿工资的赢了一个不拿工资的农民，上苍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甘四终于提出自己的分法：他说每人只能分两个，这话一出口，把大家给懵了。有这样的分法么？那剩余的三个蛋分给谁呢？踌躇之际，甘四字正腔圆地提议：我老婆一个，两个孩子各一个。这方案也好啊！就照甘四的意见分了，事后有人说甘四太卑鄙，自己输了那有分给老婆孩子的道理？我看未必，错倒是错了，但甘四却没有舍得在这之前给妻子儿女买一个蛋吃，更不用说把一锅蛋都请有钱的吃了。能在这种场合，甘四还记得老婆和孩子，我想他心里一直谦疚过，或许在他心中，要让老婆和孩子过上美好生活的梦已经太久，终没有实现。今天将鸡蛋全给了别人吃，愧对自己的老婆孩子，这一点，我是能够原谅的。
　　
　　虽然这个分鸡蛋的滑稽故事，在往后的日子里常常被做为笑料，但我觉得甘四还是朴实了一些，他没有忘记与他荣辱患难的妻子。倘若是在现在，你的先生在外面天天海参鱿鱼不断，从不问及家里的老婆孩子吃什么，我认为倒有点不对劲儿。鸡蛋可以不吃，但凡人在春风得意时能够替家分忧的这一丝丝牵挂却不能没有。甘四毕竟是甘四，我是我。虽然我们的肠胃里不缺那几个鸡蛋，倘若我们要是同家里人一起分享，那味道会一样吗！
　　
　　鼠之患
　　
　　人住的地方，就有老鼠。
　　
　　老鼠的诞生似乎是为人们的咒骂而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动物学家对老鼠与生态的联系作何评价，但我是极痛恨老鼠的，这话并不危言耸听，且看我与老鼠的三次较量，最终以正义战胜了邪恶。
　　
　　a.半夜，掉了一绺头发
　　
　　在一所新修的校舍里，地面很潮湿，一周不晒被子，就会拧出水来。这给我多少带来一丝不快，说不清那天还会患上关节炎甚至其它的风湿症什么的，最讨厌的是地面上墙角里有很多鼠洞。大白天，都可看到老鼠出没的踪迹。尽管在老鼠出没的地方也放了药，但这东西太狡猾，有时根本不吃，为了怕潮，我把床支得很高，但老鼠仍能和你在床上游戏。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了，猛然觉得手指被什么东西灼痛了一下，迷迷糊糊的醒来，听见哐铛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床前的桌上跳了下去，点了油灯才发现，有几缕头发掉在枕头上，再看手指，真的被老鼠咬了一口，我吓死了，听说老鼠会传染鼠疫的，我拿老鼠没办法，赶紧在伤口处用酒精点燃、消毒、包扎。至今我对老鼠的痛恨只要一提起，就要犯病，恨不得活活掐死。但老鼠是不会绝迹的，尽管用了各种方法来对待它，这东西还是离不开你的住所。你的存在也意味着老鼠的栖息有了保障，它可以无时不在，在你失去防范时跳面柜，上案板，钻抽屉，巡锅沿，床上也来游击战。那以后，我身边始终少不了一样东西：铁猫。对付不了，也要对付，谁道要等着被老鼠咬吗？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你遇到过这样凶惨的小老鼠吗？
　　
　　b.一条烟不翼而飞
　　
　　不管你信不信，老鼠也会破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这一点我是领教过的。
　　
　　隔壁的王老师有事请了一周的假走了。他走时把门上的钥匙给了我。一周后，王老师回来了，他发现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的一条兰州烟不见了。处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没有向我问及此事，我也并不清楚他抽屉里放了什么，我从没有看过。这件事，王老师一直在心里闷着，他知道我不抽烟，但也有来人给烟的习惯，莫不是我拿了他的烟还装作不知道呢！因为这钥匙只给了我，再没有第三人，除了我还会有谁呢？王老师开始对我的行为产生了怀疑，王老师在证实这件事之前，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此事。转眼一学期过去了，临近放假的日子，王老师带了学生打扫宿舍里的垃圾，看到桌下有老鼠翻起来的土，随手把整个桌子搬出来，他惊讶了，好端端的一条烟被老鼠全拖到鼠洞里，有的埋在土堆中，没有一盒是囫囵的。一次酒后，王老师对我说：太对不起你了。我说乍了？他气愤地说老鼠这东西他妈的真讨厌，差一点毁了我俩的感情。经王老师说明原因，我们中间的别扭终于散了，那一天，王老师为我喝下了三盅陪罪酒。
　　
　　c.一棒结束老鼠的性命
　　
　　在另一所学校宿舍里，老鼠出奇的多。
　　
　　有一天我做过统计，从早上到下午，共有七只老鼠毙命，我采用的是翻车捕鼠法，将诱饵放在一块木板下，木板上加上重物，木板由翻车支撑，诱饵一动，一触即发，老鼠无一逃生。不料其后去了小的，来了大的，就像报复似的，在打死七只老鼠的晚上，我遇到了可怕的一幕：晚上刚熄灯入睡，就听见床头掉下什么东西，床头桌上也放了案板，面袋。它是冲着面来的。听见响动，我顺手将灯绳一拉，猛抬头，老鼠一时惊恐了，两目圆睁，知道已是没有逃路，我即刻用双手作成包围之状，这情景僵持了大约四五秒，老鼠要选择从左右路逃窜，我慌了，顺手拿起擀面杖，朝它逃走的方向砸下去，这一下果真管用，打在老鼠的尖嘴上，立刻有血流出，老鼠受了重创，兴许反应迟钝，待它第二次准备逃离时，我即用旧衣把它包裹起来，它完全成了瓮中之鼠就这样它没命了。其实任何再狡猾的东西，尽管用尽伎俩，它还是有露出自己羸弱的一面，知其心而攻之，必败也。
　　
　　特殊的见面礼
　　
　　穷乡僻壤，民情倒是纯朴的。
　　
　　我被调到一所山村小学任教，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报到的第二天，有一位五十开外的农民，他手里提了二斤“川曲”到学校来找我。起初我以为是学生家长，其实他的孩子们都已经大了，坐定后，他说：“我叫珠目草，是专为你接风洗尘的”。在这一刻，你不能不心有所动，原来我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教书匠，走到哪里，教到哪里，不值得让人同情。平平淡淡的来，平平淡淡的去。没想到竟会受此“礼遇”，几杯酒下肚，彼此之间已是无话不谈，他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他说，他在娘肚子里就喝酒，这话逗得我们直笑，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他的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牧民，藏族人喜酒，在怀上他时，他母亲也一直要喝那种自酿的土酒。他的话我们并不当真，但喝酒是他一生的嗜好，看来他的确酒量很大，并且在他身上折射出酒的豪气，他喜欢客人，不管是哪里来的客人。在农村，第一道茶饭便是酒。酒是瓶装的那种，不贵，三五元1斤，有时喝醉酒的人看上去很可怜，五尺男儿有时也会落泪，遇上知己，则更是豪饮壮怀，倾吐衷肠。他走时，已经看出很尽兴。他一再邀我来他家作客，我签应了，初见面的一场酒，是我们的来往更加频繁。初来乍到，心中藏有的那一纸冰冷的调令所带来的反常情绪在酒的炙烤中溶化了，我在半醉半醒的夜晚，这样对自己说：交一个农民朋友，值。毕竟我们同是乡下人，乡下人同情乡下人。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很香。酒能喝出胆量，亦能喝出七彩的人生，我的生活与酒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