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几日闲逸了，于是在百无聊赖之中，开车出去转悠着。
　　
　　乡村里生长的人，或许是土惯了，开着车，不由自主地就又转到了乡村里。路边一只闲逸地躺在屋前小睡的黄狗，看见了车，懒懒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在暖阳下打着瞌睡。
　　
　　秋日的乡村，是个闲话家常的好时节。那家房前，几把破椅子，一张小桌子，几个闲坐的老人，正在闲话着往日，没有争执，没有哭笑，温和像细碎的波浪一样，从老人们的脸上漾过。
　　
　　一、爱恨如云烟
　　
　　虽没听说过一头猪为情所困，也没听说过一只狗为爱殉情，可杜鹃啼血，鸳鸯朝暮悲鸣却是人尽皆知，至于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更是千年传唱。人啊，总是把爱恨情仇放在心头，怎么也放不下，纵使王侯将相，也有爱江山更爱美人之难分难舍。
　　
　　爱之极，便生恨；恨之极，又是什么呢？
　　
　　我的大兴店也有着很多的爱恨，往事目睹者甚少，亲闻着甚多。小时候，对门的那两兄弟，就是我搞不懂的一对仇家。
　　
　　在门口玩耍的时候，常看见对门的大爹爹坐在门口。大爹爹个头比较高大，虽然七八十岁了，可精神还不错。关于大兴店的很多往事，我都是从大爹爹口里听说。
　　
　　比如关于日本人的故事。
　　
　　日本人平日里是不杀人的，咱们这条街往日里热闹得很，大爹爹似乎是在给我讲故事，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那一年，山里的新四军下山了，到我们大兴店来卖菜，哪个晓得被一个汉奸认出来了，那个汉奸自己不敢动手，就去喊日本兵。那时候，我们大兴店住着十几个日本人呢，个个有枪，还有机枪。大爹爹比划着说。
　　
　　那个汉奸路上碰到了两个背着枪的日本兵，就带着两个日本兵把正在卖菜的新四军给两头夹住了。那时候我们大兴店就这么一条街，南头北头都有铁栅子，中间就那两条小巷子。大爹爹指着我们家南边的那条我们每天经过去田里的巷子说。
　　
　　没得办法，两个新四军就钻到他家去了，可两个日本兵也撵进去了，只听两声枪响，两个日本兵就被打死了。那汉奸没敢进去，一看势头不对，立马就跑了。那时我听到枪响，从店里跑出来，去他家一看，妈哟，打死日本人了，这下可要遭殃了。大爹爹指着他家隔壁我本家老太爷家说。
　　
　　听着说杀了日本人，我心里喜滋滋的，聚精会神地看着大爹爹，听着大爹爹讲咱们大兴店的故事。
　　
　　我傻了，要遭殃了吧。下午日本人就来了好几十人，把我们大兴店的人都赶出来了，甭管是长工、短工，还是做生意的，当地主的，全都赶到街心来，从他们家一直到小勇家，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日本牵着大狼狗，架起了两挺机枪，要大兴店的人说新四军在谁家，不说就全部杀了。
　　
　　都说汉奸不是东西，可那回还真得靠大兴店的大汉奸李爹爹，要不是李爹爹在日本人面前好说歹说，全大兴店的人怕是那一天就要灭绝了。最后李爹爹把自己家的两头猪赶到街心的，让人都趴地上，日本人“哒哒哒”地打了好一会儿机枪，人倒是没打死，两头猪被打得像筛子一样。日本人说了，必须得见血，要不然不吉利，哪个晓得哦，日本人也讲这个。
　　
　　听到这里，我刚松了口气，却看见二爹爹出来了。
　　
　　二爹爹中等个儿，瘦瘦的，留着白色的山羊胡子。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二爹爹有个好脸色，整天的板着脸不说，嘴里总是骂骂唧唧的，我都不知道他整天儿的在骂谁，也不知道他是跟谁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个，二爹爹一出门，“嘡”的一声把他那小板凳往门口一戳，坐下来就吹胡子瞪眼地开骂了，“妈的个比哦，人模狗样的，哼！”
　　
　　大爹爹一看见二爹爹出来了，搬起凳子就回屋了。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故事也就此了结了。
　　
　　不过，关于他们兄弟俩的故事，我又从本家老太爷那里听说了。故事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们兄弟俩还年轻，老二娶了媳妇儿，听说那个漂亮啊，简直没法儿说。可是就一条不好，结婚了两三年了，还没有生孩子。于是老二隔三差五的就拿媳妇儿出气，拳打脚踢不说，扇耳刮子都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老二出门了，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媳妇儿在屋里上吊死了。本来老二觉得一个不生孩子的媳妇儿死了就死了吧，也无球所谓的。可隔壁赌坊老四在老二耳边说了几句，这下可就不得了了。老二抄起一把菜刀就冲向了老大。虽然最终被拉住了，没有出人命，可自此之后，这兄弟俩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奇怪地问了本家老太爷，老太爷左看看右看看，小声地对我说，听说老大见老二不在家，欺负了老二媳妇儿，老二媳妇儿才上吊的。
　　
　　我听到这儿，心想，大爹爹看着很厚道的一个人，怎么这样呢？
　　
　　可没多久，我又听老长工罗爹爹说，老大根本没有欺负老二的媳妇儿。老大觉得老二冤枉了自己不说，还搞坏了自己的名声，对老二那可是恨到骨头里去了。
　　
　　二爹爹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再娶媳妇儿，也没有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二爹爹，恨老大，恨老大的两个儿子，恨老大的三个孙子，恨整个大兴店的人。
　　
　　大爹爹的名声真的就不好了，所以大爹爹很少跟人来往，有空了就一个人搬个凳子坐在门口，一脸沉重的很少说话，除了给我讲大兴店的老故事，就不再跟人说话了，连他两个儿子也不怎么跟他说话。
　　
　　十几年前我再次回到大兴店时，二爹爹已经去世了，孤零零地一个土坟，立在风中，清明时坟上也没有香火。大爹爹也去世了，也有一个坟，虽然不那么孤零零的，却也立在风中；虽然清明时有香火的痕迹，却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声不好的老人。
　　
　　我时常想，程家在大兴店就这么一家，这一家又只有这么两个亲生兄弟，又偏偏住在前后屋子里，却因为一件谁也说不清道不白的旧事，就相互仇恨了一辈子，直到人死已成白骨，也不能化解。
　　
　　人已逝，往事成云烟，仇恨也随着烟消云散，只可惜，这对骨肉兄弟是不知道的。
　　
　　这是兄弟之恨，更有爱之恨。
　　
　　隔壁雷家畈有这么一家人，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却有七个，不仅如此，这七个女儿个个貌若天仙楚楚动人，人称雷家畈的七仙女。
　　
　　在咱们这个土坡坡的地方，没山没水更没有一朗平川的，难得有美女，更难得生在了一家，可正因为貌美，却传出了凄美哀婉的故事。
　　
　　小时候我就听说他们家老二，因为嫁人的事儿，跳水自杀了，还说临死前，还在塘边上放着一双绣着鸳鸯的布鞋。那时候我不知道老二为啥要死，也不知道鸳鸯布鞋是什么意思，但接下来轮到老七时，我是约略知道些为情所困的影子的。
　　
　　老七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十八九岁时，我已经上初中了。那年他哥哥在大兴店开了个卖烟花炮竹的小店，老七在家没事，就天天守在店里。
　　
　　平日里我在外面上学，由于学校离家远，我也很少呆在村儿里。不过那年过年的时候，我是真知道这老七的靓丽撩人了。
　　
　　每年初五，我的几个姨父和表哥都会到我家来拜年。那年的初五，小表哥喜子来了，喜子大不了我多少，也就正好跟程家老七年龄相仿。我和喜子哥最喜欢玩的就是放鞭炮了，那时候穷，只能买几毛钱一小挂的鞭炮，还要拆成一个个的，要不然一下子放完了，就没得玩了。
　　
　　可这次喜子哥不知道是因为出去打工变得有钱了呢，还是忽然变得大方了，喜子哥一个劲儿地放鞭炮，放完了就去买，而且不只买小挂的鞭炮，还买各种各样的小烟花。直到喜子哥趴在柜台上问程家老七的名字时，笨拙的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喜子哥喜欢上老七了。而且喜子哥每年到我家拜年呆一个晚上就回去，那年却连续在我家呆了三个晚上。老七的貌美，或许可见一斑了。
　　
　　喜子哥过完年就去打工去了，等喜子再次回来时，程家那个卖烟花爆竹的小店就关门了。为什么呢？我也是放假回来的时候才听说的，说是因为嫁人的事儿，老七也跳水死了，还是老二跳水的那口池塘，还是留下一双绣着鸳鸯的布鞋。
　　
　　虽然我不太相信真的还是有一双绣着鸳鸯的布鞋，但我相信，貌若天仙的老七肯定是为了爱情，才选择了那条不归路。
　　
　　程家老二的坟就在屋后的小山坡上，坟上长满了各种野草，白花好像没有看见。程家老七的坟就在老二的坟边上，坟上也长满了各种野草，白花没有看见，却长着一簇茂盛的黄色野菊花。
　　
　　山上是坟，山下是屋，这也许就是我们人生。可我还是搞不明白，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为什么就会为了一个情字而去扼杀生命，更何况是貌美的。人啊，一旦为情所困，真的就是至死不渝，这个“渝”字，就是“明白”的意思。
　　
　　山上是坟，山下是屋。屋里爱恨情仇，坟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