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了公交车，我很少有机会坐公交车，家与单位的距离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外出时自驾车又剥夺了我这样的机会。有些经历对于人生来说或许是一种缺陷，好在有些缺陷是可以弥补的。
　　
　　许多陌生的脸庞，不同的气息由于同一目的地而相遇，甚至有时也免不了身体与身体的紧贴、气息与气息的重叠，我曾遭遇过这样的逼仄，在这样一个封紧盖的鱼罐头里，我只有招呼我进出气的能力，我善于飞翔的想象折断了翅膀：这样的境地不足以给我揣度一张脸的机会，更无法抵达脸背后隐藏的故事。
　　
　　这对于靠想象组合文字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打击，尽管我多次提醒自己要警惕对别人过多的好奇，可是当一些面孔不可避免地触动我同情的心弦，或者一些行为不可避免地攻击到我的道德底线时，这种被压抑下去的好奇心就又浮上来，并且同样不可避免。
　　
　　三张脸的介入，燃烧着同一种腔调的声音让这趟比较寂寞的公交车内一下子生动起来，三个女孩，20岁左右，一脸的水色，青春靓丽，朝气蓬勃，春天的样子。秋色濡染的我、枯燥重复的生活太需要这种青春的元素来调剂一下了。跃动的，激情的、热烈的，这些来自她们的气息，勾起了我对青春的一些残缺记忆，一些细节的巧遇，常常会让一些曾经的存在鲜活起来。
　　
　　其中两个坐在我的前面，另外一个带眼镜的坐在她们的前面。
　　
　　如果不是接下来的一些细节，我想她们对于我总会是过往路上绽放的风景、温暖的片段。
　　
　　我痴痴地陷在对自己青春细节的捕捉中，是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将它们拦腰斩断。车的最前面是一位刚跨进车门的大爷，从姿势看还没来得及站稳。六十几岁，农民模样。手里攥着10元钱，一脸的茫然，司机大声的斥责给他带来的是更加的惶恐和不知所措。车票8元，大爷显然很少坐公交车，也显然不知道公交车不找零这项规定。我开始注意这位司机，也慈眉善目、人模人样，似乎不是那种缺少耐心的主。我在猜测，也许这位司机劳累一天，也许家里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身体、心灵的积压无法释放，如果假设成立，那大爷就是吊在他前面的那个沙袋。司机发泄的结果，是从下一个乘客未投进去的票币中扣两元给大爷。时间把这个不曾出门的老人带到这个陌生里，一个完全跟自己生存空间不一样的境地。我看到，大爷接票币的手是颤巍巍的，他的心里也同样有颤巍巍的猜测：城里人说话也咋这样大声啊？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
　　
　　如果说大爷的“无知”，（而这种无知跟智力没有半毛钱关系）让他得到的是大声斥责，那么那三个同样人模人样的女生带给她的将是心灵的软暴力，自尊的任意抽打。
　　
　　还没从惊愕中走出的大爷，和所有刚上车的乘客一样，眼睛在给身体搜寻搁置的座位，实际就当时的情况，眼睛不需要太多的距离。我认为，我们都认为，座位本是给乘客坐的，在人没得到安置的时候，物是没这项权利抢占的。尽管车里没这项规定，但“道德”或者说“人”这些字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但那位眼镜做到了。这似乎超出了我们的经验标准，但她不以为然。也许她是住在这样一个不以为然的习惯里太久了。她是临窗坐的，她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大爷离这个位子又最近，这个位子属于大爷应该是没有悬念的，可是眼镜让这件顺理成章的事变得曲折，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曲折都像记叙文中的那样迷人。就在大爷弯下腰做坐的姿势时，眼镜以很快的速度将摊在腿上的包放在了那个座位上，我记住了她的速度，也记住了她的包，这个包本没有什么特色，是她赋予了她新的含义，也给了我深刻铭记的理由。
　　
　　我看不到大爷的表情，他背对着我。我看到了一双手，纤纤玉手，变成一把展开的扇子，在鼻子附近做着左右重复的煽动，紧接着又增添了两把，说实话，这样的人手扇子一点也不好看。尽管后面的两个调动了声音协助，“什么味？真臭！”另一个伸长胳膊去够窗户玻璃的把手。我下意识地吸了两下鼻孔，确实有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但还是觉得离夸张应该有一截距离的。
　　
　　我爷爷是农民，我父亲是农民，我骨子里遍布着农民的细胞，尽管混在来来往往的城市人群中，从外表上不足以分辨。但那些朴实、善良的喂养像胎记一样种植在我的心上。有些东西，时间是拔不掉的。
　　
　　我说，大爷，你坐这里吧。我把放在旁边座位上的东西拿走，腾出了座位。我感到我的声音没有参杂一丝假的成分，我跟我的乡村的长辈都用这种语调说话，甚至我感到了一种力度，尽管我没有刻意表达，但这还是牵扯到了三双眼睛，或许更多。出于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本能，我有意多看了一下这三双眼睛，但除了惊愕，我没有找到我想看到的。
　　
　　窗外的夜遮住了白天残留的光，我感到夜正爬进我的心房。
　　
　　在微弱的灯光里，我看到了一张被太阳洗了无数次的黑色的脸，一头刺猬一样的白发，眼光卑微，嘴唇嗫嚅着，对着我，那两个要表达的字，像他脸上的皱纹在舌头间打了结，很费力，始终没让它们舒展成语言，在农村生活了十几年的我，早已熟捻了他们用语言表达感情的空白。此时的大爷，让我联想到闰土，过去一个多世纪了，但有些东西没被时间过滤掉。
　　
　　我是个喜欢观察的人，看见的，看不见的。我看到大爷那条几乎被泥土漂洗过的衣裤，完全被泥土遮盖的皮革鞋。又引发了我一连串的猜测：是什么事情让他无暇处理掉这些泥土，或者换一身干净一点的衣服？前方的某一个目的地里埋着谜底。我闻到了一股味，我一时很难辨清它是泥土还是汗味，或许两者根本纠缠不清，那条被那个女生制造在玻璃上的出口不足以让这种气味溜掉。
　　
　　我心里惦记着被眼镜的包侵占的那个座位，心里想：在她心里什么样的一个人才配拥有它？这个潜伏的答案很快在一阵发嗲的声音里显现出来。是一个长相帅气的男孩，同样的学生模样，就是时下年轻人叫的那种酷吧，尽管我不太明白这个字的真正意义。但从眼镜眉眼之间的抒情来看，这个词语在她们眼里是有一定分量的，并且这种抒情很快传染到了后面的两位女生，一时间，这个词语和她们三个发生着比较热烈的化学反应。
　　
　　大爷一路无语，只是用陌生和略显胆怯的眼光跟这个空间交流，或许他本没想和这里的任何人发生什么，但有些事情人为是不能避免的。那种无助的眼神里一定隐藏着痛苦，这种痛苦的缔造者肯定跟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有关。我不敢触碰这些目光，即使不经意地碰到，我也会赶紧绕过去。我本想找一些话题来给他一些安慰，但又觉得此刻不如一个微笑有力。
　　
　　不久，大爷在一个叫北辛村的站台下了车，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被夜吞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胃里有一种东西向上漾，被我截在了嗓子口。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来自那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这个时代的生活在表面上过于光彩，我们难免会为表面的斑斓眩晕。深入生活内部，我们会窥探到一些事件以外的东西，每一次的经历，对我来说都有意味深长的意蕴。我只是希望我们面对生命中的每个过客，有太阳照耀万物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