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知道，湖的那边就是沅江县城。妈妈曾说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曾把我装进箩筐里，带我到过县城，可惜那时我没有半点记忆，其实也不能指望一个小奶娃能有什么记忆。 我知道，乘着船就可以到县城。妈妈在夏夜舍不得点煤油灯，带我们在大堤上乘凉时，湖那边灯火通明，那是只有城里人才用的电灯。 我知道，那烟雾乌云般蔓延的烟囱就在沅江城，小伙伴老是在我面前显摆，说是在那里可以乘上书上画的红白相间的公共汽车。 有时候，有点厌恶长得飞快的芦苇，在我怎么也长不很高时，拦住我向往城市的目光。虽然城市一直在湖的那边，白天熙熙攘攘，晚上灯火通明。 有时候，真想快快长大，能让渡河的大叔载我去杨柳林边的河对岸，穿过那片广阔的芦苇，能静静地站在洲头，看着那可望不可及的沅江城…… 一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妈妈把我从梦中摇醒，帮我把那件灰布棉衣罩上只有过年走亲戚才能穿的蓝色间红花的粗布罩衣，又梳了梳我齐耳的短发，围上她自己也舍不得围的淡绿色毛线围巾，穿上套鞋，拍了拍我小小的身躯，“今天，跟你爸爸上街去。”瞌睡虫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我可以去沅江城了，可以去县城了。也不管外面还乌漆麻黑，迫不及待地把还没有准备好的爸爸往外拖。妈妈赶出来给我戴上洗得褪了色的风雪帽。爸爸一看，一把将它扯下，取下他的黄布冬帽，戴在我头上，一下了遮得眼睛都打不开。妈妈笑得要死，还是把妹妹的一个围脖用毛线系上一头，然后套在我头上，看着爸爸的眼神，应该比风雪帽强远了。又磨蹭了许久，终于可以出门了。虽然天还没亮，但是白雪皑皑，加上爸爸路熟，一路我才不至于陷入哪家的菜园沟里，跌跌撞撞的穿过杨树林，小河因为冬季枯水，有些地方已经干涸，可能是不太好走，爸爸把我肩在他肩头。同行的还有好几个邻居。见爸爸带着我就问小小的我：“梦伢子，这是去哪里？” “上街去。”我有些傲娇。 “上街，去县城，收拾得这么齐整，怕是你爸要卖掉你吧。” 我抱着爸爸的头：“爸爸，你不会把我卖掉是不？”其实我真的有点害怕，因为听她们讲，妈妈肚子里又有小弟弟了。而且我已经有了两个妹妹。 “你听话就不会卖了你的，但是如果你在街上吵着要这要那，我就不清楚了。”于是抱爸爸抱得更紧了。 走了好久后，天亮了，爸爸把我放下来，牵着我走，雪真的好深，都差不多到我的膝弯了。爸爸他们踩得“咯吱、咯吱的”，我虽然有些吃力，但是为了不被在街上卖掉，我还是努力坚持着。 实在走不动了时，同行的楼阿姨牵起了我的另外一只手，在他们半提半走间，又走了不知好远。爸爸走到我前面蹲了下来，我趴在爸爸的背上，好舒服啊。到底他们又走了好久才到船码头，我并不知道。因为我在爸爸的背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船上了。船是荡浆的那种，慢悠悠的。荡船的爷爷应该很吃力，他只穿了件毛线衣，在冬日里全身都冒着热气，船上年青的后生偶尔也拿起放在船舱里的浆，架在船舷上帮着划。 对面就是我遥望了许多次的县城，对面那两根冒着灰色烟雾的烟囱就是我对县城的初认识。远望时不觉得它们有多高，近看这两根烟囱高得似乎小鸟也飞不上去。 下船走了一段后，我也乘上了红白相间的公共汽车。爸爸告诉我，这一趟得先去一个叔爷爷家，吃完饭后才能去城里，叔爷爷家我已记不得到底是在城里哪个地方，只知道他家有许多裁切得方方正正的白纸，用来包桔子。临走时，我很不客气地要了一大叠，因为爸爸说明年我就可以去读一年级了。 终于到了街上，不知是因为人多还是城里温度高些，并不见积雪。爸爸指着一个三层好高的木亭子对说：“前面是八角亭，又叫魁星楼。”这就是八角亭，我可得数数看，是不是真的有八个角。数了一遍又一遍，怎么只有六个角。以为数错了，又绕着圈数了好多遍，还是六个角。很是不解，爸爸说：“八角亭本来就只有六方，是因为你在哪方看都有四个角，所以人们俗称它八角亭。” 那时并不知道观赏风景，也没有手机、相机可以拍照留念，只是围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这跟欣赏无关、跟怀古无关，更别说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些。绕着它转圈，仅只是为了心中那一点小小的虚荣，希望看清楚它后，回去可以有力地反驳那些曾在我面前得瑟过的小伙伴：“八角亭并不真的是八个角，我很认真的数了，有三层，每层六个角。” 那时的街道应该是在大堤上吧，记不太清了。最记得的是街上真的热闹，买什么的都有、卖什么的也有，还有卖芦席的，这个我认得，用泡芦剖成篾织的，妈妈每年冬天都要织好多。但是从未挑到街上来卖过，芦席，妈妈用来晒棉花、晒豆子、晒我们常吃的红薯片。 街上的热包子比黄土包的要大许多，也软和许多，当然比那个要好吃多了。爸爸给我买了一个，让我一点点的撕着吃。然后去供销社买了一些东西，供销社里好玩的并不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系在空中的绳子和票夹子，这边售货员把票夹子往绳子一挂，“嗖”地一下，夹子就窜到那边去了。“嗖、嗖、嗖……”，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可惜我人太矮，爸爸又沉心于买东西，就没有摸到过那飞来飞去的票夹子。 虽然街上好吃好玩的很多，因为怕被卖掉，有时暗暗咽口水，终究还是没缠着爸爸买这要那，但是爸爸还是给我买了一个小茶瓶形状的卷笔刀和一盒蜡笔。爸爸见我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揣进棉衣兜里，就嘱咐我：“揣好点，别掉了。” “不会的，你看……”我把手放进棉衣里，抬起衣襟给爸爸看，爸爸才知道棉衣的口袋已经穿了个洞，这下整件棉衣就是个大袋子了。 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姿势应该是现在所讲的“嘴啃泥”。衣服前面都沾满的雪水融化后泥浆。爸爸连忙用手拍打着，旁边一个好心的婶婶递过来几张黄草纸，擦了半天，总算可以看到原来的衣服颜色了。这城里也并不是都好的，虽然那婶婶很热情，便是这麻石路太硬了，这下摔得我好痛，真不如家里的泥巴路。 回家时，天已经擦黑，妈妈问我街上好玩不，我说“当然好玩啊……”然后吧唧吧唧地说了好久。最后说了句，爸妈都说我有志气的话：“我长大了要住到城里去。” 我长大了要住到城里去，小小的我小小的愿望。 如今如愿以偿，住在城里，只要愿意，可以每天去看看盖着黄色琉璃瓦、默默地守望着洞庭湖的八角亭，可以每天吃到又软又大的包子，可是不知怎么的，走到堤上时，总是忍不住回望，望着湖那边的家乡。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