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旅行

作者：孙俊虎

“叮铃铃……”大刚正在工作，可手机不停地振铃。

“喂？”他皱着眉头来到门外接起电话。

“在班上吗？”是老铁周伟。

“在……”他小声回答。

“回老家吗？”周伟着急地问。

“上班呢，回去干吗？”大刚没好气地说。

“嗯……老二走了……你不回去一趟？”周伟的声音有些激动。

“啥事？走哪了……”大刚一头雾水。

老二叫大发，在家排行第二，大家都叫他老二。大发、周伟还有大刚三个人从小住在一条胡同，年龄一般大，所以一起上小学，上中学，三个小子吃喝拉撒整天挤在一起。中学毕业后，周伟学了医，在当地做了医生，大发学了药学，去了外地药厂，大刚考了师范在家乡当了老师。工作后，大家分散在各处，各自忙各自的工作和小家，见面少了，逢年过节大家才都见一见说说话，现在大家都是奔四的人了，说话语气和气氛也都淡泊了，没有了年轻时的慷慨与激情，社会的磨砺让这几个人也从毛头小子变成了有点油腻的中年人。

上次与大发见面还是前年（2016）还是大前年（2015）呢？总之是夏天的一个周末，大家都穿着短袖衫，大人孩子也都在家休息嘛。大刚从县城回老家，刚把车停好，看见大发一家子也正好从外地回来。打过招呼后，大刚说：“这次总算有点时间了，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吧！”大发看看老婆孩子，“行，去哪儿？”“去水库吧，那里凉快些！”大发一家上了大刚的车，大刚调转车头，直奔水库边道河酒家，这家乡村酒家，建在水库边的小山坡上，居高临下正对着水库上，大家在小酒店的简易草房里落座。现在水库早已改称了湖，因为大旱湖水不多，旱出的土地也被农民种上了玉米，绿绿的一片一片的旺盛的长在那里，但湖面上还是波光粼粼，岸边杨柳摇风，树上知了鸣唱，大发的孩子和妈妈四处观赏着这个陌生的老家的夏日风光。

大刚让大发点菜，大发客气的说不大了解情况，让大刚点，大刚点了老家的传统菜：硬炸肉、炒肉片、土豆丝、清蒸大草鱼、烩菜，四个人四菜一汤，大家都不喝酒，要了几瓶饮料喝着。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大发说，药厂在上海也办了厂，那边缺人，现在全家去了上海，孩子也在上海上初中了，现在自己在上海那边厂里负责质检。“质检科科长了嘛！祝贺！步步高升！”大刚提高嗓门表示祝贺。大发客气的辞让。闲谈中，大发说，厂区虽在上海，但还是比较偏远的，那边条件不太好，有些事厂里处理的也不够公道圆满，上海那边效益也不太好，但任务也就不那么重了。大刚也说，现在世风不古，世事难料，大家稳中求进，实在不行明哲保身就是了。后来上鱼了，服务员用一张大铁盘把烹调好的大草鱼端上来，按店家说鱼约有四五斤吧，大发一家一阵赞叹，说还是老家的饭菜实在，大家一边吃鱼一边说笑，这算是宴会的小高潮了。吃完饭，大刚把大发一家送回。临别时，大发邀请大刚有空去他那里坐坐，大刚欣然接受，然后大家各自回去了。

距离现在最近一次接触应该是前年吧。有一天，大发打电话给大刚，说是他爹身体不好去医院了，自己这几天都在医院，有空见一见。大刚接着就答应了，但那几天单位和家里事挺多，所以过了一二天才去，到了医院病房，大发的父母说大发刚离开医院，要回单位上班。大刚给大发打了电话，大发说自己在车上，往单位赶着回去上班，聊了几句后说等等回来再见吧。大刚安慰了大发的父母，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后也离开了。

这便是这近几年的交流了。可以前呢。

小时候读书的事还有些印象。大约初中吧，那时大家都流行着读书，读各种书，金庸、古龙等的武侠，琼瑶的言情，还有各种连画画、童话等，什么《皮皮鲁》、《舒克贝塔》好多了。往往是，一本书你读完了，再传给我，我再读，我读完了再传给其他的人，到最后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书，到底是谁的书，反正是教室里的抽屉里有，家里的床头也有，书包里也塞着，到处都有各样的书。有的书有头无尾，有的有尾无头，有的无头无尾，首尾俱全的少见，大家互相传递这阅读就是了，不过现在想再找一本看看，竟然一本也不见了，却不知都去哪儿了。说也怪，当年大家也不知怎么形成的的这喜好，老师和家长可从来不曾培养或指导过呀。大家读书的兴头实在太高了：课间读，放学回家后读，吃完饭读，睡觉前读。有的读到兴致之处，家长都关了灯要求睡觉了还偷着在被窝里读！大发同学读武侠多，据说把金庸写的武侠都读过了，他读书往往身临其境，忘却一切，有时甚至在课堂上读！那次他在课上不听老师讲课，把书放在抽屉洞里偷着读！结果当然是被老师发现！一块粉笔精确的飞过来打在脑袋上，然后与老师狡辩一番后还是乖乖地把书交上去，书被老师从窗子狠狠地扔出去，书在飞的时候受到了风的阻力，那阻力竟然能把书撕扯下一二页来！可见老师对于这种不合时宜的阅读是多么的深恶痛绝！书受到了惩罚，人也得受，在门口罚站！然而过后他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把更加残缺的书从老师那里要回来继续读完，大发说读不完心里始终有缺憾！有段时间大发读的是《神雕侠侣》，读完后他常常套用书中人物的语言和别的同学讲话，尤其是套用杨过和小龙女的话较多。“大刚你骂我吧！”大发有一次竟提出这样的要求。“骂你干啥？”大刚不明白。“你骂就是了！”“干啥呀？你个傻蛋！”“小畜生骂谁？”“小畜生骂你嘛！”“大刚，这就是杨过讲的话，你看，这样就让骂你的人自取其辱了，活学活用，哈哈……”“切！有啥用！狗头铡伺候！”大刚不屑一顾，大刚当时正沉浸在《七侠五义》当中呢，开口闭口就是“包大人”“狗头铡伺候”。

其次就是照相了。小学初中毕业时大家要分别，为了留住纪念，大家都三三两两的相约一起去照相。大家都换上干净的衣服，白衬衣，或者是西服，或者是漂亮的的运动衣，总之必须是当时流行的时尚的，现在看起来当然呆拙许多了。照相的环境是要精挑细选的，其中一个就是学校后面的山坡。山坡上草木茂盛，怪石嶙峋，尤其视野开阔，可以俯视周围的几个村庄和水库，并且在山坡上也没大有垃圾及破旧房舍来影响拍摄环境的美观。照相的是学校的一位老师，按照他的指导，先选定一块巨石，然后站在巨石上演示动作要领，比如，要一手掐腰，一腿做弓步，神情端庄……最后咔嚓一声，就留住了永远的纪念，照完一个人，再上去一个人，大家轮流照。老二照相时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超凡吧，除了上述要领之外，还故意又把头抬高了一些，这样固然是高傲了，但可能因为抬头幅度太大，山风吹了眼睛吧，最后拿到相片看时，眼睛却眯了成一条缝，精心塑造的精气神明显打了折扣。大发看后，一方面对动作姿势还算满意，但对于眯眼一事很烦恼，反复地说老师当时应该能注意到这一点，应该现场就重照，这样的相片怎么看呢，何况一块钱一张相片呢，决意要把相片退回不要了，钱也要退回来才行。大家看了相片也觉得好笑，就指责他，谁让他把头抬那么高，高了就招风嘛，最后看他伤心烦恼的样子也就十分同情他了。但对于退相片退钱，大家却都说不要得罪老师了，大发反复鉴赏之后，考虑再三，最终没有退。拿到相片后大家照例互相交换相片，都希望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留给别人，留作永远的纪念，我和大发也交换了，他把这一张送给了我，我当时心情有些不自在，但碍于情面也没有说。这张相片好像还保留着，这可能真是对老二的最后印象了吧。

说到印象，还有一件。那是大刚的母亲刚去世后的一段日子，大刚才十几岁，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大刚放学回家了，一个人在家饥寒交迫，望着供着母亲的香案、满院满屋的狼藉，家道的败落让大刚倍觉孤苦伶仃，大刚不由得哭泣起来，起先抽泣，然后小声，后来竟放声痛哭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伏在桌上只是痛哭，大发来了，他安慰了大刚，让大刚真正坚强，请大刚到他们家吃饭……大刚不去吃饭，但慢慢止住了。大刚的冬天慢慢地度过了。这件事给大刚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到底咋回事……”大刚问周伟。

“我也不清楚……我听我娘说……前一阵子老二好像到济南住院了，住了一段时间，近两天突然就不行了……家里接着就做公事……你知道，年轻人在外面没了，家里还有老的，是不在家停留的……你回不回去？”

“啊……还有这事？你咋不早说？”

“这些都是我娘刚才打电话才告诉我的……我也啥也不知道……”

“那就回去吧……嗯，你再赶快问问你娘具体地点还有注意事项什么的吧！你在单位门口等我，我开车去接你。”

不到三分钟，周伟有打过电话来。

“我娘说公事已经办完了，都出殡了……”

“啊！这么快！这怎么办……”

“我娘说，她也不知道，看到路边办公事，还以为谁家的老人呢，问别人，人家才说的……都没想到……谁能想到呢……按风俗这种公事很快，现在都做完了……我娘说现在去了不好说话，尤其咱们几个，去了让他们家里更不好受，过一阵子再说吧……”

“啊，这样啊，唉……”。

“唉，就这样吧……”

曾经遭受的苦难使大刚能体会别人在绝望时的痛苦和无助，然而当大发遭遇严冬时，大刚却因为不知道，没有给予大发以最需要的安慰和鼓励，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

大刚站在车旁，转头望向远处，山峦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连绵起伏，有的裸露着土石，有的覆盖着或稀疏或稠密的灰黑树木。有几只鸟打着旋儿从眼前飞过，又落在那边的屋角上，周围的几处房舍都伫立在一片嗡翁声中，不知是风声还是工厂的机器声。飘飘渺渺乐曲似乎奏起，像是许巍的《旅行》，又不像是，然而就在那里回荡，若有若无。大刚慢慢觉得自己像是刚完成一次旅行，从车上下来，疲惫的他正要关门。然而又觉得好像是正要上车出发，要开始奔赴一次令人疲惫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