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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有两个身份

时间:2018-05-15 11:27散文来源: 散文作者: 老才点击:
        

   我妈妈叫王贞荣,我对她的这个名字做了意义上的反复推测释义,还是不解,感觉很深奥的。当年记工分的日子,我去记分室看见,小会计都是写了“王正荣”,感觉也不错,就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荣”是繁荣茂盛,“荣在当下”,真的不错。但她没有“荣”多少岁月就走了,在我没有亲看她告别的时候,走了……

   我的妈妈首先是一个保健师,算不上是民间中医。

   我是从死亡线上被我妈妈抱养的,生命的大恩必须全给了她。小时候的我,一直是健康问题一直缠绕着她。她经常趁着赶赤山集的功夫令我去她最相信的毕秀峰老中医那里去看,据说在当地是高手,几斤几两我是不知道的。

   他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切了脉象之后,他说,这孩子啊……以下就摇头,表情里是怜悯。他继续说,这孩子啊,怕是不能活……太大。

   他无言了,明显是停顿了等待我母亲的追问。

   若是……三四十岁……就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这个话我一直到我上高中才理解了。

   那天,听完毕秀峰对我的死刑判决,妈妈一路上没有说话,她本来就话少,一个字不吐这是特别反常的。记得从此妈妈再也没有领我去“过堂”,可能她认为这样是对生命的又一次摧折和打击。以后的事妈妈自己去,她经常头痛,也不知道什么病,反正拿些草药回来煎煮,但没有见效。这些草药都是她卖了鸡蛋凑钱拿回来的,我知道这种交换太残酷了,几分钱一个鸡蛋,她需要积攒多少鸡蛋啊,而且需要几个集市的交易之后,有了足够的钱,她才敢去见中医。我懂事以后常常眼泪盈眶,尤其遇到她蹲着煎草药的时候。

   我之所以反感那中医的断言,觉得完全是一个算命先生了,这与他的治病救人的原则分道了。现在医生也有给病人判死刑的,但是给家属暗示,而不是念判决书;况且多是病人身患绝症才那样说,我是绝症么?

   我妈妈绝对是可以担事的女人,她默默的,没有哀怨。她一直是一个可以隐忍的人,但从不拿捏什么大事,因为我的父亲脾气不好,她都是随和的就像一个绵羊。

   她没有选择退却,她有了自己的计划。

   我们家的老屋住处很不宽敞,但屋后却是一片属于我们的空间。老屋后面可以再盖个七八间房子,之后还有一片很不规则的小园,属于自留地一样的土地,四周是围了散石园墙的。特别是后面的房子没有人住,院子很大,可以种很多的菜蔬,农村也不兴买菜吃,都是自产的,特别环保。

   首先她要搭理那溜从东到西的散石墙,拿了小小的镢头,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金银花根深埋在墙根之下,间距很大,她告诉我,金银花是最有滋生性的,没有几年就可以满墙花开,这是她的预言,也是她的科学判断,果不其然,好像就两年,满墙的金银花就成为一道少见的风景了。

   她叫金银花是“忍冬”,这是了不起的学问,一般人很少知道的,我好崇拜妈妈的学问。她三月打春就萌动了,先是叶片随之茎向四周扩展,几天就爬满了墙。她一蒂二花,只要是绽出花蕊就放出香气,初开是白色的,不几日就发黄了,常常是在茎的一个节点上成对冒出骨朵,人称鸳鸯对舞。但我不知道到了采摘的时候,为什么还是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夏末秋初是最佳采摘的时令,妈妈都是在院子的空白处铺了大点的布料,把金银花放上去晾晒。她说,最好是在金银花还没有开苞的时候采摘,如果吐蕊了,香味和药效都不好,这是不是符合科学,我不知道了。

   她为什么首选金银花种植呢?好像毕秀峰曾经说过,我的身体热性很大,容易上火,必须坚持清火。不知道她打听谁了,还是她独出心裁自己想到金银花可以治病。几乎每顿饭她都是在锅里放一个盆,把金银花放进去一些,烧好了,全家都喝,特别叮嘱我要每顿必须喝。她是想通过这样的慢功夫来达到奇效?我想不通,但她的用心让我了解了她不甘放弃的性格,尽管她没有扬言,但谁也改变不了她。就是我外出求学放假回家,她都还在熥金银花水让我喝。但我只在第一个寒假喝到了妈妈的金银花水,以后再没有机会喝到了……

   后来,我们家园墙的金银花实在成了人们眼中的风景的时候,很多邻居就到家问我妈妈要些去,妈妈从不拒绝,都是用一根勒丝(路边的一种草,不易断,捆绑东西最好)捆好了给人家拿走。她可能以为能够给人家一点帮助就是她没有被人遗忘,因为我家的境况实在不好,没有人可以挣工分,所以只能是被人看不起。

   妈妈特别爱护后园里靠近房子的那棵椿树。几乎每顿饭都要有香椿,她说这是必须吃的,一定要吃的,我是闻不得香椿的那种特别的芳香,所以嗅觉常常是拒绝的,但妈妈的监督我不能不吃。

   香椿树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觉得她的木质很是细腻,我逐步也观察到了香椿的一些特点。香椿树的嫩叶刚刚长出的时候是红色的,如果是嫩叶阶段可能要微绿一两天,逐渐地,就变成了橙色的,最好变成了完全的绿色。

   她的叶子是宝贝,有时候我尽管不喜欢吃,但喜欢闻。就采摘一片放在鼻息之下深嗅,一股甘香清美的味道直沁入心肺。至于食谱,我妈妈做的是最糟糕的,从来就没有变样,一直都是切碎了,放进碗里,一般是打了一个鸡蛋,使劲地搅拌,或者加进蜢子虾,也打鸡蛋,这已经是很奢侈的了。鸡蛋是从来不多打一个进去的,因为她要盘算着下一个集市去卖,要成“把”,一把鸡蛋是10个,少了人家不会卖的。妈妈说。

   我始终没有问妈妈为什么对这道菜不离不弃?她总是说,悄悄地吃吧。她再补充一句就说,这是长寿菜。

   吃菜可以长寿?罕见的说法。但我在外读书的时候留意到了一个古老的说法,算不算一个解呢?我不知道。

   我们学庄子的《逍遥游》,老师还要求我们背诵,但我想到妈妈说的“长寿菜”就不打怵了,背诵的最快。书中说:“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看看,答案就在这里,这是世上最长寿的树,这是有寿考之征的,怪不得古人称父亲为“椿”,母亲为“萱”,“萱”就是被人称作“金针菜”的植物,属草本。唐朝的牟融有诗云:“堂上椿萱雪满头。”所言就是指父母亲。

   我终于明白了,妈妈之所以钟爱香椿,是借了那长寿的意思,是一种愿望或者是祈求或者是许愿在其中吧? 

  你看,妈妈的态度很实际,她在暗中对我的生命的延续做着她可能做到的一切。清热解毒,这是治病的根本;吃长寿菜这是她的许愿。还有这样想得周到的妈妈了么?

   她可能做的,她都尽力了。她常常会自己跑到山上去刨那些巴草根,也有芦草根,其根都是成一节一节的,回家以后,她用菜刀切断,放在橱柜。每次熥饭,她都是拿出一小把放进碗里。喝完了金银花水,再喝几口草根水。我不深究,可能就是清火的吧?有时候她还用喝不完的水来洗脸,妈妈平时只搽很便宜的雪花膏,袋装的,大约一袋几分钱至多是一毛几吧。我想,是不是那草根水是养颜的。

   是的,我的身体就那样在妈妈的呵护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过来了,是不是她的功劳,我说不清,但我感谢她的所有努力。

   你说,她是一个最好的保健师么?我说她当之无愧哦。她还有一个身份,我认为,她是了不起的园艺师。

   我家的后院是一个可以自由搭理的园地,妈妈的心思可能就是那个院子,除此就是赶点农忙的活儿。

   那个院子一点没有碍事的地方,你可以任意设计。我妈妈先是从西门开始,砌成了一条弯曲的小路,两边是用那些较好的石头,埋在泥中,然后用土压实了,小路也是用碎石铺成,石头很小,有的只有拳头的大小,我想,我们家的后园里就有那样的石头,再者,她是小脚的女人,也不能搬得动大块的石头,也好,我就把那些碎石路看作是袖珍一样的珍贵而有情调,的确也是,有邻居去摘花看见也说很美,妈妈听到这样的赞美总是笑,笑一直甜到了心底。

   因院子里有两间西厢房,所以要拐弯,但到了笔直处也不按照房子的南北走向直走,而是斜插到了北屋的正门。我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看见他描写流水的小溪,感觉我妈妈的设计和他的曲溪真是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说:“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只不过没有留出坐观景色的地方。我看见过网上对那曲溪的摄影,想想我们家的曲径,绝对相似。

   院子里有三株树。一株在厢房的左首边,是一棵无花果树,亭亭的干,华盖遮天,下面再什么也不长了,但无花果每年都是累累的,就不分大小年,年年丰收,这也是妈妈打点人情的礼物,我也不甚喜欢吃,心里就舍得了。因为我们家的糊口能力最差,有些事需要得到那些好心的邻居的帮助,就必须有适当而尽力的回报,妈妈这一点上最不喜欢欠下人情债。

   还有一棵树是梨树,我就喜欢梨花盛开的时候,那满树的白云,就像是一团雪,只是迟迟不肯离开。但结出的梨不到收获季就基本上全无,我喜欢吃还没有完全熟透的梨,带着十足的酸味,且吃的时候连同梨内的种子也吃掉,只有梨把扔掉了。妈妈从来也不责备我的贪吃,她知道我在长身体。

   最有价值的树是在北屋最东面一角的木瓜树,还有树下缠绕的山药蛋。那木瓜树不敢徒长,总是矮于屋檐,后来我发现,父亲总是把最上面的枝子剪掉,原来是怕树干损坏房草。木瓜是青色的,逐渐地泛黄,先是向阳的一面微黄,逐步侵染了整体,到了成熟了,自己就落下了,可能这就是“瓜熟蒂落”的来历吧?也许是我馋嘴,总是在木瓜青涩的时候就摘下尝鲜,那是又涩又苦,全得吐出,半天嘴巴里还是余涩无穷。所以我从来就没有待到秋末或者风寒时节坐在温热的炕头去慢品那自植而结果的快乐。

   倒是那些山药蛋,很小,因不施肥的缘故吧,总是黑黑的,我学习文学读到现代文学山西作家赵树理那一派,叫“山药蛋派”,我马上记住了,因我家就是这个派别的发源地。(我在一篇文章里说所谓的“山药蛋派”的山药蛋不是山药,而是土豆,这里尊重原来的这个说法吧,也是学识不精的一个实例。)

   我妈妈总是在晚饭的时候在锅里熥一盘子山药蛋,扒皮吃吧,太费事,我妈妈就说,那蛋皮也养胃,这是她第一次向我灌输现代保健理念的。我不知道这些知识何来,但我相信绝不是她的杜撰。

   院子里种蔬菜那不是我妈妈的事,所以她从来也不干涉。所以装饰院子的事情就非她莫属了。她的园艺家身份也不是徒有虚名的。

   她有两个杰作。

   在院子的曲径两边,栽满的都是草本夹竹桃花。这种花开出粉色趋红的花儿,花朵闭谢以后就用花瓣包裹住结子。观赏起来尚可,但没有什么大用。我妈妈告诉我,后院子蚂蚁多,还有黄鼠狼。我就看见过一次,是大白天,那黄鼠狼嗖嗖地穿过房子的后檐沟钻进了石缝,非常可怕。想必是夹竹桃花对那些东西有着抵御的作用吧,我不知道。

   我还是喜欢她在门边处栽植的一些牵牛花,那花口就像一个喇叭,所以也叫她“喇叭花”,但我妈妈叫她是“大碗花”,也像,花口就像一只碗的碗口,只是我觉得没有喇叭花的名字美。她拿了几根不用的木棍,立在墙边,在木棍下面就撒了种子,本来那院子没有人住就很荒凉,结果大碗花一开放,马上就有了生机了,那破门也被装点得富丽堂皇。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大碗花,把多余的,扯掉也不影响整体花貌的剪断,马上拿了软的树枝,弯成一个圆圈,然后把大碗花的藤蔓连同大碗花一起缠绕上去,做成一只非常美丽的冠冕,但不敢戴太久,因为那是女性的装束,我怕人笑话我不伦不类。

   大碗花,要成为一朵花,先是努力探出一个花筒,无论是何种颜色的大碗花,她的花筒部分都是白色的,仿佛是透明的。向上再扩展为喇叭口。看大碗花的颜色那才叫争色斗艳。粉的,淡雅而轻盈,似乎是涂抹了胭脂的女人的嘴唇,好像对着你说话,声音是懦懦的,也是呢喃的;还有更艳丽的大红颜色的,就像是故意着了过年蒸大饽饽出锅以后要在上面点染一个红点的那种颜色,浓浓的,似乎那颜色就要滴落下来,也好像要燃烧起来的样子,看了的确心情就好很多。也有蓝色的,淡蓝的,深蓝的,都有,淡蓝的显得绒绒的,似乎你都不舍得拿手去拂拭,生怕坏了她孱弱的花唇;深蓝的往往夹杂了还没有完全泛蓝的微白,就像海的波涛,随之花型在慢慢波动,也像涟漪荡开,波纹向外散开,动感十分强烈。也有白色的,还有各色掺杂的,不一而足,所以大碗花是最好的装饰之物。

   最可观的是你要选择合适的时段,最好有晨露的时候看,那露珠点缀在花口上,就像不浸水的油布上擎了珠子,你想轻轻摇动一下,必须是很和蔼的不粗暴,不然,露珠马上就滚落下来,景色瞬间就失去了。想象一下,就像诗人描写的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我这里抄写一句诗吧,你可以以为是描写大碗花上的露珠的:“万斛银珠无用处,翠盘擎到日光乾。”

   人的一生可以获得两个身份的不多,我妈妈被儿子冠以两个“师”字的头衔,不仅仅是儿子对她的崇拜,而且是因为她的确给了我很多生命艺术和审美艺术的原始关照。

   在我妈妈悄然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在外面求学,待我回来,已经晚了,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了最后一面的,想想,那种哀伤,欲哭无泪了。

   返校的路上,我想起了她亲手栽植的大碗花,可惜她走的时候是在冬季,还没有发芽拔蔓,更没有开花,如果是花季,我要把门边那些大碗花全部撕扯下来,做一个花冠为你佩戴,给你送行。

   很多人在忆起自己的妈妈的时候都把妈妈作为人生的第一老师,我也俗套,她也是,他没有学识,也没有读书识字,可能距离别人的妈妈有着天壤之遥,但她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人生的无言的启迪者。

                                               作于2018年1月6日午后至晚20时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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