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蜇开始,地温渐渐高了起来,蜇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虫子,再也无法忍受这寂寞的长夜了,它们陆续抖擞起僵硬的身子,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去寻觅属于自己的开斋饭。 春光里,屋后菜畦里的韭菜,浑身上下都泛动着春的色彩,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的旧岁黄叶,早已被体内涌动的绿挤得支离破碎,在青白的根下等待着幻化成泥。嫩绿的韭叶,伸开了细长的胳膊,想要拥抱住整个春天,却一不小心抖落了叶间停留的夜雨,那碎银般的光便倏地消失了。 乡里人对韭菜是极度偏爱的,韭菜鸡蛋、韭菜粉丝、韭菜青椒都只是司空见惯的组合,而春水里弄来的螺蛳、蚬子、河虾,必然要搭配些韭菜来炒,才算是吃出春天的味道。 母亲常念叨着:“春韭如宝,秋韭如草。”每年的冬日,她都要找些地膜覆盖在菜畦上,这样一来,地温便回暖得快些,我家也总能比别人家早两周吃上头茬的春韭。 从宿根上冒出第一抹新绿起,我天天都要来菜畦转转,总是等不及那些春韭长发及腰,便嚷嚷着要吃,母亲拗不过我,就挑些稍大的剪下来,摘去黄叶,洗沥干净,炉膛里添上几把柴火,大铁锅里随即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青烟,迅速地把菜篮子里洗好的春韭倒入锅中,空气里便弥漫起阵阵韭香。刚炒好的春韭搭配着白米饭,唇齿留香,口舌生津,不一会儿便填饱了肚皮。 然而,美好的时光并不总是时时眷顾。11岁那年,我却没能吃上头茬的春韭。父亲在邻村的工地上干活时,不小心从二楼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昏迷了数日才苏醒过来,虽说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很长时间不能下地干活,家里十来亩的地,种子农药化肥开销不小,我和弟弟的学费要缴,卧病在床的父亲需要买药,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柔弱的母亲身上,原本捉襟见肘的日子变得更加窘迫起来。 屋后的菜畦又绿了,母亲狠狠心把头茬的春韭全部割了,又搓了些草绳,像对待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捆起春韭,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过后,才一一装到篮子里,嘱咐我用车驮到集上卖掉。 我独自骑着车把那一篮春韭拉到了集市上,却张不开口叫卖,过了很久,终于有一个菜贩子模样的人来到面前,我便红着脸把篮子里的春韭都批发给了他,30捆春韭,一共买了7块5角钱。 完成了人生的第一笔“生意”过后,我兴奋地徘徊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里,忍不住在卖衣服的摊位前试起了衣服,米黄色的裤子款式新颖,摸上去手感特别舒服,尺寸竟如量身定做般的合体,一穿上身我便不愿脱下来了,直到鬼使神差地从卖韭菜的钱里掏出5元买下了裤子,才兴奋地回去了。 然而,一想起母亲数春韭的神情,这种兴奋便顷刻化为乌有,满满的愧疚随即涌上心头。当我忐忑不安地把剩下的钱交给母亲的时候,她却丝毫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反而笑着对我说:“原本就是要给你买一条新的,这倒省得我操心了!” …… 那年秋收时,父亲终于好些了,刚能下地行走,就颤巍巍地帮着母亲抢收秋粮。放学后,我和弟弟第一次照着母亲的样子做起饭来,袅袅的炊烟升起在屋顶,也升起在父母的心头。 饭桌上依旧只有一份炒韭菜,母亲笑着说:“春韭如宝,秋韭也如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