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曾用青春赌今天 李朝元
对于几十年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件事,社会的评价毁誉各半,作为当年的亲历者,我站在“誉”的这一半。不过对于这个“誉”有一个思想认识过程,也就是说,当初的态度是“毁”。随着阅历增加,见识增加,体会深入,逐渐由“毁”转为平静和认可,直到临近退休这种认识才逐渐过度为“誉”。主要原因大概有如下几点:一是退休后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回味青春、回复过往、体味人生。二是退休后有了比较安逸的生活。三是偶然间被同学的一句话点亮。后者是触发,前者是比较。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差别,没有比较就没有认识。比较一出来,我的态度突然改变,有“毁”变成“誉”,直接就举双手赞成了。 先说文章标题的这个“赌”字吧。那个时候没有“赌”这个概念,听从党的号召,服从组织安排是所有公民一致的声音,当然知识青年不在例外。那个时候有一首歌曲唱遍祖国大地:“到农村去,到边疆区,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只要在政策范围,没有例外都要走这条路,都得走这条路,这是无奈之举。如果不在政策范围也要下乡,也要如歌中唱响的那样“到农村去……”显然就不是无奈之举了,而是一种主动行为。这个主动行为俨然就是一种“赌注”。因为你无法知道未来,无法知道下乡后是否还可以招工回城。农村艰苦,前途渺茫,“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可能会“一语成谶”。从内心深处去想,坦然承认这个“谶”是绝大多数下乡青年不敢真正面对的,那些豪言壮语只是勉为其难不得不说出的违心话罢了,要不然当年知青返城的浪潮就不会出现,“毁誉各半”这句话也就不能成立,作为时代标记的伤痕文学也不会引领一个时代的文化潮流,由此造就的一大批著名作家也不可能登上历史舞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创造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繁荣。 当然,我所说的“赌”,或许在八千多万下乡青年中是少数的少数,这些少数人的确是他们发自内心的自愿所为。 怎么说是他们的自愿所为? 因为它们在政策规定之外,可以不下乡。比如政策规定父母身边可留一个子女,但他们却积极报名下乡了,所以是自愿。 那他们是“赌注”吗?赌青春?赌明天?赌运气?赌命运?还是赌前途? 各有所想,各有所思,各有所求。我无法知道。我知道只是自己。 以我为例,我可以不下乡,因为我是家中长子,一般而言家长往往留下长子,一是政府可以马上分配工作,减轻家庭负担立杆见影;二是弟妹还小,长子留城可帮父母分但家务。这都是摆在眼前的好处。当然还有未来的未知因素,谁知道未来如何?说不定哪天政策改变,下乡会戛然而止。 实际证明,历史发展到七十年代后期,这句话被言中了。 报名下乡对于我这个长子没有太多的思考。一是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父亲所在单位原本就是一个军队管理,亦农、亦工性质的军区后勤单位。单位驻农村,一直都没有下乡指标,子弟毕业即分配工作,可到了我们这一届政策突然改变,都要下乡了。说走就走,没有时间让我去犹豫;二是我本农村出身,十五岁才随父母出来,对于农村之苦不以为然,而两个弟弟自小在城市长大,我去显然比他们合适;还有一个原因,它一直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就是和父母关系的不协调,我很想趁此机会逃避。 报名下乡时父亲正在母亲那里休假,留给我征求父母意见的时间是一封家信的往来时间。我没有半点犹豫先上知青办报了名,然后给父母写信。 父母回信很简单:“愿去你就去吧!”我知道他们会是这样一种态度。 这是赌注吗? 如果是就赌它一回吧。 这个“赌注”也太简单,简单到没有一丝对于未来生活和前途的担忧。现在回想,当初不是不担忧,是没有担忧的意识,归根到底是没有支撑这种意识的见识和知识。没有长时间艰苦生活的思想准备。没有婚姻、家庭、前途命运的深度思考,更没有生老病死和养育后代起码的心里准备。基于这样一个前题,当真实生活的风霜雪雨、坎坷磨难迎面而来的时候,那种“已是黄昏独自愁”的隐痛阵阵袭来便可想而知。 此时,只能哀叹,悔之晚矣! 首先的磨难是吃。 我自小生活在南方,大米、玉米是主食,再苦也有个油盐炒米饭或者油盐拌糕糕扬(粘稠的玉米粥)。可是下乡到了山东农村,主食是没有去掉麸子的通粉。最苦的是到田间劳作时,午饭吃的是通粉馒头就大葱。同学也叫苦,可他们是小苦,我则是大苦。这一副南方水土生长的小细嗓子怎耐得大葱的辛辣和通粉的“粗鲁”。老乡和同学吃完了倒在树荫下歇息,我还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啃嚼。生产队长吹响了上工哨子我仍然没有吃完。只能半饱半饿提着农具走进田间,干活要紧!这样的事同样发生在知青点,但比田间地头要好一些,至少有个蔬菜可以就饭。 一天一天面对这个磨难,我总在心里问自己,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本来就一副瘦弱,一副南方的矮小,在北国茫茫旷野中抖立着,难抵它一夜的狂风怒号。 此时,后悔袭来。它真的是一场“赌注”! 之后的磨难是出工干活! 冬天到了,老乡家里的猪圈要除肥。北方的猪圈是干式猪圈,散一层土,猪粪多了再撒一层,一层一层堆起来,到了冬天就将这些猪粪铲出来,施放到地垄里。猪圈上放一个柳条筐,人下到猪圈将猪粪铲进筐里。老乡虽然对我多有照顾,照顾归照顾,该我做的事仍然要做,该我出的力仍然要出。我下到猪圈,猪圈几乎将我矮小的身子没去大半,用铁锨一锨的往粪筐里铲。铲不了几下,铁锨粘满了猪粪,跟老乡学将铁锨过一下粪水,似乎好了一些,可铲不了几下仍然粘着,且越粘越多,一铁锨扣进粪筐里,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样子又带回粪坑里。老乡一上午挖个几十筐,我顶多挖他们的一半。 手推的独轮车我第一次见到,中间一个车轮,轮子两边各一个长方形柳条筐,将挖出来的猪粪放进筐里往地垄里运。独轮车的盘带挂在肩上,抓好身体两边八字形的车把,手腕用上巧力,找好平衡,一吨多的重量老乡推起它来健步如飞。我弱小的身体和细小的手臂很难驾驭、掌控它。有一次下坡,独轮车飞起来,失去掌控掉下土崖,亏得盘带脱出肩膀,要不然我将和独轮车“同归于尽”。 最累的还有麦收季节,地理割麦,晒坪打场都是体力活。一锨锨将脱过的麦粒铲上扬场机输送带,扬场机不停,人就不能停,一旦输送带空出来,队长就在那边喊快点快点别浪费电。大概是超负荷运转电动机刀闸烧断了保险丝,突然就停了电,我竟然扶着木锨站着睡着,身体支持不住摔倒在地。老乡扶我起来问没事吧?我说没事,睡着了。 生病的磨难更让我痛苦! 有一次40度的高烧,吃过药,打过针仍然不见效果,一连持续十多天。大队赤脚医生用热毛巾敷在我的额头强制退烧,她说:“父母不在身边,挺难为你们的。”此时,止不住的泪水流淌出来。春节回家,知青办在通讯稿上重提此事,在他们那里我的高烧只是一个可以宣传、表扬的题材。可在我的心里,是用了怎样的毅力,付出了怎样的艰苦才得到的一个肯定。我的赌注下得实在冤枉。 这次高烧给我留下了支气管哮喘的肺炎后遗症,它伴随我终身。 当然还有更多。比如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下到十几米深的水井掏井(将沉淀在井里杂物掏出来);比如穿着牛皮做成的防水裤子疏浚冬天的水渠;比如自带干粮拉着一车的水泥行走20多里路;比如路边一碗面条的诱惑…… 一次次强体力劳动的重压,一次次疾病的煎熬,严寒酷暑、春去秋来。当然还有被蹉跎的青春岁月。我是何等的追悔莫及! 这种生活何时是头?我又一次问自己。 一年后希望的曙光终于出现,临县的一个纺织厂来招工,领导们开过会,然后召集知青们开会,要求表态。此时的我是多么期望得到这次机会!同学挨个表态,竟然没有一个同学敢说“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都是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地强调“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平时最“革命”的一位同学的表态让我记忆犹新,他说“60%想走,40%留下”。冷场了一会,不知道咋的带队的指导员突然点我的名让我表态。尚未理清好语言思路的我脱口而出:“我留下,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结果有一半同学招工回城,包括那位用百分比表态的同学。而我,却被留了下来。 显然,我下注的是一枚更大的赌资! 下一批招工何年何月?我后悔死了,如果说当初选择下乡是我的主观决定,那个后悔还有情可原,可这次的后悔完全违背了自己心愿,我在心里埋怨指导员,是她逼出来的。我除了恨自己,也恨指导员,如果她不点我的名,我可能会从容面对,和其他同学一样“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招工回城就是个大概率的事。 我心灰意冷,这个后悔如影随形跟随我一直走完下乡岁月。 经过岁月的锻炼,生活虽然慢慢适应一些,但命运的赌注何时是头仍然缠绕脑际挥之不去。如果真要扎根一辈子,何不如回南方老家,至少那里有我习惯的生活,有我熟悉的山山水水和熟稔的乡音。不但是想法,已经到了准备行动的地步! 就在这年寒冬,招工的指标再次下达,我做好了准备,不管谁问,不管谁逼,我绝对不能再说那句话,再做那样的表态了。可这次带队的指导员不要我们表态,只要求我们服从分配即可。都这个时候了,哪还有什么挑挑拣拣?这次我们“全锅端”,十几个一批下乡的同学一个不剩全部招工回城。几个要好的同学分配去了地区直属单位,我们几个则去了一家电建单位,是做建筑的流动单位,比起地区直属单位要逊色得多,两年三年就要换个地方,居无定所,全省流动。尽管这样我还是满心欢喜。 人生的第一次“赌局”就这样结束。 接下来是工作、上学、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为的就是一个:生活。更好生活。 是努力还是命运的眷顾?多年后我离开了原来的基建单位,调到一座不错的城市,生活才得以稳定。 临近退休,同学们往来聚会,组微信群、QQ群,忆过去、讲现在、谈生活、谋养身。我却一反上学时期谈笑自如、闲话不止的常态,少言寡语,话不投机。 一次和几个同学小聚,谈得很欢,很投机。天南海北、人间冷暖、人生命运、青春爱情。末了,一个同学深有感触地说,你小子不显山不露水,藏得很深。看来你下乡下对了!当时没有过多在意他的这句话,回来后久久思索。也回顾,也比较。突然间大悟彻悟,可不是!下乡下对了。 是命运?是努力?还是赌注? 一半是命运!一半是努力!赌注是它的全部!因为赌注才有命运。因为赌注才有努力。它涵盖了那段蹉跎岁月、磨砺青春的全部过程。如果不是当时的奋不顾身,困难就不会接踵而来;如果没有接踵而来的困难磨练意志,就不会有后来迎难而上的意志、勇气、决心和毅力,同学认可的这一切结果或许荡然无存。 感谢青春,感谢命运,感谢人生,也感谢一下自己。同时感谢那位同学,因为在我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他不经意划着的一根火柴,点亮我心中那盏油灯。举起它,我一路回看,一路找寻,驱赶寒夜,驱走昏暗,看到的是一路光明。而曾经认为的蹉跎岁月,此时变成垒砌我生命高度最坚固的基石。至此不再哀哀怨怨、不再懊悔人生。 青春无悔!青春万岁! 我用青春赌明天!那是当初的赌注。 曾用青春赌今天!则是今天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