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李朝元

赖布衣·风水和我的祖父

祖父精于风水，专职裁缝，爱好象棋。三项技艺随便提溜出一项，都是顶呱呱的，名冠故乡方圆。我是长孙，可是这三项技艺祖父一项都没有传给我。而且这三项精湛的技艺也是我成年之后，离开故乡之后才知道的。

小时候，家里茅屋后的土墙上挂有一只破烂的竹篮，偶然间和小伙伴翻它出来，看见一个圆圆的东西，里边有一根指针晃动，指针周边是一些密密麻麻我们谁也看不懂、有点恐怖味道的文字和符号。我们害怕了，急忙塞回去。文革中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祖父还因为这件东西受到连累。到此为止，二十年内再不知道关于这件东西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这件东西是何器物，有何用场。二十年后才知道那是一只祖父看风水用的罗盘。

有一次回故乡，乡亲们见我茁壮成长，都说我家的祖坟葬的好：“你看他爸他妈，他叔……”自此，我似乎明白，我们这一家文武有传，诗书为继，两代人都离开了这处偏僻的小镇，去往乡亲们羡慕、向往的城市，过上了有“本子”的生活。“本子”就是非农业户口本，它象征我们一家不再从事农耕劳动，过上了旱涝有保，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它曾经是几代人的奢望。按照乡亲们的推理，是我们家的祖坟葬得好。

然后去做清明。曾祖父葬在一处山腰，上山的路是祖父用钱请人开山劈石铺设的。为了一座坟墓去修一条山道，我困惑于祖父花费的诸多银两，不了解他“皈依”的念望，更不理解他对于“风水”的文化图腾和膜拜。曾祖母的墓地更远，离小镇几十里，那里风景秀美，竹林婆娑，墓地北依山峦，前临秀水。特别是这里的一条溪水，从右侧一处竹林繁茂的溶洞里汩汩冒出，水势潺湲，清清洌洌，逐波向前。由墓地向前远眺是一座孤立浑圆、体态饱满的小山。两处墓葬的选址，如此特殊有别于普通墓葬，让我记忆深刻，乡亲们的议论便也牢记在心。

后来偶得一书，专门讲阳宅（阳宅是建筑民居的地方，阴宅是安葬墓地的地方。）风水。打开书一看，作者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核心内容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觅龙、察砂、观水、点穴。虽然时日已久，书名、作者姓甚名谁都忘记了，这八个字却牢记心中。至今我仍然相信我深得其要领和内涵。试着解读一下：“觅龙”。觅是寻找，龙是山脉。山脉象征祥龙，它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其寓意不在此赘述。“察砂”。察是仔细观看，砂是砂石泥土。“观水”就是寻找水源。“点穴”就是确定位置。八个字连起来是说：选阳宅要考虑山脉走势，宅地是否牢固，取水是否方便生活，然后确定宅基位置。北依山，南临水。山势能够阻挡北侵的寒风，确保向南的充足光照，有利保暖和健康。水源不可太远也不可太近，既要确保生活方便又要避免涝灾。宅地要选择牢固的土石，不可建在松软的沙土上。落宅要选择正确的方位，避免穿堂风，雨灌前堂，还要探明地下构造，不可在“太岁（体如肉质的菌种）”头上动土。

教授就是教授，他简单明了的阐述了阳宅“风水”的要义——环境科学。不但将我之前“风水”的见地一枪毙命，还对于阴宅的“图腾膜拜”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恕我愚钝，至今仍然解不开关于阴宅“风水”之谜。

赖布衣。堪舆祖师，道号布衣子，故称赖布衣，江西省赣州市定南县人。生于公元1101—1126年间（宋徽宗年间），曾任国师，受奸臣陷害，后穿行山川秀水，成就《青乌序》等诸堪舆论著、理论。刘伯温凭它辅佐朱元璋成就了帝业，传说孙中山先生上祖的阴宅，诸多著名城市的选址都与他有着密切关系。

于是找来《青乌序》拜读。无奈，浑天厚土、神祇鬼域，水火阴阳。既迷离虚玄，又洋洋洒洒、晦涩难懂的古语文言，折去了我对于它的兴趣。只能去看释文，然后只得一个关于“犀牛望旗”的粗浅概念。刚开始以为是释译者“犀牛望月”成语的误笔，但是通篇都这样写也就打消了疑问。

那么“犀牛望旗”有着什么样的寓意呢？

译文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可以用一句话，诸如成语：“犀牛望月——比喻见到的不全面”这样一种简单明了的注释让人了解。看完整篇释文仍然不得要义。后来再看附在释文后面诸例子，才让我体会一二。这里的“一”是释者尽以容县诸将军祖坟墓葬为例，而容县不就是我广西的大故乡吗？所以亲切感扑面而来。再往下看，容县在民国时期培养出包括桂系三巨头之一的黄绍竑，民国时期的广西省省长黄旭处，国民党陆军副总司令二级上将罗奇在内等军政要员共92位，数量列全国之最，比人民解放军将军最多的湖北省红安县还多了十多位，令我咋舌。而容县诸名人中，祖葬之阴宅无不与这个“犀牛望旗”有关。

只看一例。

黄旭初省长祖上的阴宅“坐落在黎村河与杨村河交汇处的杨村镇大坡村后的大水顶上。因犀牛眼穴不能立碑，只放十多个火砖作标志。穴结牛左眼，是回龙顾祖穴。以入首近穴来龙作案，反身逆结回望祖山（旗峰）。左右护砂环抱，两条河水发光朝来……坐丑向未兼癸丁，丁丑、丁未分针，坐火雷噬嗑卦初二爻间线变火水未济卦。离三火。坎七水。中男中女，夫妇正配。发财速，财帛丰。功名显，子孙满堂。大吉。”

这一串专业术语还是很难看懂。只证听黄旭初省长家的一则故事吧！

黄的祖父黄四并不富裕，经常捡牛屎、狗屎作肥料沤田。但他非常相信并注重地理风水，而且坚信：一定要有个好的坟山风水，子孙才能富贵。心诚则灵。果然上帝赐给他一块“犀牛望旗”风水宝地葬了先人骨骸。他就常对乡人说：“别看我现在穷，有朝一日我要当太公，东华铺不够我放轿、放马！”黄四的自信自语逐渐在村里传开了，乡里最大的商铺——东华铺的大老板对黄四说：“如果你的子孙日后当大官！我这个铺场全给你放轿、放马。”后来，该风水宝地荫生了孙子黄旭初，他真的做到了军长、省长，回乡时，他的马匹、坐轿把东华铺内外场地挤得满满的。

故事看懂了，但是“坐丑向未兼癸丁，丁丑、丁未分针，坐火雷噬嗑卦初二爻间线变火水未济卦。离三火。坎七水。”这些玄虚、专业的“爻”词还是一句不懂。

再回过头来看赖布衣《青乌序》的释文，然后掩卷沉思，一个灵感倏然跳将出来，算做是“体会一二”里的“二”吧。不过这个体会仍然是肤浅的，参杂了诸多的附会、伪辩，甚至诡辩。恕我试着解读如下：

所谓“犀牛望旗”它由一大堆山形、水势、地貌、风向、日月流转、光阴轮回等物化的虚化的元素构成。山的大小、高低、形状、山脉的走向以及形似或者神似；水的来脉、走势，急缓、窄阔；地面的高低、地层的结构、砂石土层、开阔或者狭窄；风的强弱、方位、冷暖；阳光、月光的驻留时间、起落方位等等诸要素的交融配合、排列出来的一大堆组合，合乎国人：福、禄、寿、子、财理想化了的意愿。这里既有它独特的阴宅概念，又融进了阳宅的寓意。古人有“视死如生”的思想，不但体现在墓葬的随葬品上，在阴宅的选址上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宅”在这里则成为它们的共性概念。

这是我得出的相对具象化的体会。

至此，可以看出不管阴宅阳宅，无不充满“福禄寿子财”的“图腾膜拜”。于是“犀牛望旗”成为官运亨通，子孙满堂，洪福齐天的载体也就不难理解其中奥秘。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包括但不限于图腾、膜拜、阴宅、迷信化了的阳宅在内的“载体”，都围绕一个叫做“福禄寿子财”的欲念，通过玄学、巫术，甚至邪说这种形而上的形式求得其内涵中的心里期盼和愿望，并以它外化、物化的具象形式表达出来，是以抚慰心灵、摆脱被禁锢的自我罢了。

然后是执着于“心诚则灵，心不诚则不灵”的箴言。然后是祀奉这个永远无解的谜题，天地轮回，无休无止，香火继续。直到唯物主义的旗帜高高飘扬，直到“叛逆”的觉悟者出现，让它成为，直至成为“历史文化遗产”。

我们不能谴责或者过多的“谗言”我们的先祖，相反应该赞许和褒扬。因为它是一个时代，一段历史的产物，是人类历史长河中一种必然的文化现象和思想产物。是环环相扣的历史链条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它像一条工业产品的生产线，一个程序接一个程序，一个环节扣一个环节，如果超越了，如果缺少了某个程序，某个环节只能是废品。沉淀的历史从来没有废品，越是故老的越是珍品，或是价值连城。

再回过头来看我的故乡，我家祖上的阴宅肯定不是什么“犀牛望旗”。但是仔细观察，仔细琢磨也有心得一二。当然它不限于我家祖上阴宅得出的结论，它具有普遍性和适用性。

故乡虽然崇山峻岭，山水秀美，却失高山万仞，如泰山般巍峨宏伟的气势。它像一位秀女。秀女之下的堪舆理论肯定不会“抄袭”泰山之势，附会平原之阔，肯定是本土化了的堪舆，并有别于广西容县台地、丘陵的“犀牛望旗”之堪舆。

那它是什么？

故乡的前辈告诉我叫做“猴子抱南瓜”。多么形象的比喻。它将一个复杂、虚玄，本土化了的堪舆理论，概括、简化成一只猴子、一个南瓜，外加一个动作。由此可见故乡的堪舆理论深入人心，融入乡民的体血。

当然“猴子抱南瓜”是乡民朴素、形象化了的认知，如果就此简单的理解它，肯定是贬低了堪舆这门虚玄又深奥的理论。

我们先走进皇宫，到金銮殿去看看：一把龙椅，前面一张龙案，两则伫立的宫人和禁卫，龙椅后边黄金镶嵌的屏风。一幅画卷便定格在大脑里。

再看故乡“猴子抱南瓜”的阴宅风水，竟然发现两者的布局一一对应，极其相似：龙椅及座位上的帝王——墓葬——猴子；龙案——墓葬前面的小山——南瓜；屏风——墓葬后的山峦——猴子的居所（虚化）；宫人和禁卫——墓葬两则低矮的小山——猴子的手臂。

寓意既明显又深刻。故乡先民的胆子也太大了，他们不但祈愿“福禄寿子财”，还想做皇帝！真是胆大包天。

皇帝的姓名、属相、污点、过错，凡一切有碍彰显皇帝唯我独尊的元素统统都被禁忌。故乡人这样做，在阴宅风水中引入这样一个寓意，他们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答案是肯定的：怕。但是他们的智慧往往超出一般的想象，“猴子抱南瓜”就成了他们伪装、假借。真正的“野心”隐藏在他们灵魂深处，隐藏在猴子、南瓜两个具象和一个动作的寓意之中。而猴子、南瓜更是故乡常见的动物和植物。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山高皇帝远的皇帝，我用南瓜、猴子作为象征，并没有触犯你地忌讳，你又奈我如何！

至此，故乡“猴子抱南瓜”这句看似肤浅，却内藏玄机、寓意深刻的堪舆学表达，在我这里得到完解。

我没有问过精于风水的祖父“猴子抱南瓜”的寓意，因为当我对这门学问提起兴趣的时候，老人已驾鹤去往不再可以赐教的地方。那么，这样的一种兴趣，是老人家对于我这个长孙阴阳两地技艺的传授吗？还是冥冥之中的遥想？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只是偶然，只是某一性状基因的简单复制。它来源于无可言传，无可身教的玄虚梦幻，正如堪舆学的玄虚和深奥。而那个竹篮里的罗盘才是祖父、风水、赖布衣最具象的技艺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