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朝元 方言的妙趣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说的是相隔十里,两地的生活风气不同;相隔百里,习俗不同;相隔千里,人情世故不同。如果方言在这里归属于习俗,并详细辨别它的每一个语音,可能会将这个“百里”的距离缩短很多。
小时候在我的故乡用“桂柳话”方言读“没有”读作“妹又”,而相隔十几里路的临乡却读作“煤又”。这是一个例子。
还是小时候,故乡的少年们创造出一种特殊的方言,叫做“反话”。此反话非彼反话,它不是相声里将一句话的文字倒过来说的那种;也不是将语言里要表达的意思反过来表达,如“反义词”这种意思。它是家乡少年从故乡方言的特质里寻找到的一个规律,这个规律直到现在我也理不清楚。我敢说那些创造这种方言的少年们同样也理不清楚,说不清楚。比如说,我的姓名读作“李朝元”,用反话方言读之为“脸朝余”。当然这种读法不限于姓名,凡用于生活交流的简单内容都可以通过“反话”来表达。就这么表达,这么读,谁也搞不清是遵从什么样的规律读出来的。反正少年的伙伴们你说我说,都这样说,说习惯了就听得懂了。却老人和小孩听不懂。其实这种方言最初的创意是为了保密。少年伙伴要做一件秘密的事情在家长面前怕家长知道,所以就创造出来这种“反话”方言。它符合语言起源的理论。
语言的产生是生产、生活和社会交流的需要。于是我故乡这一方类似土匪黑话的“方言”就在同龄的少年伙伴中产生,在这一方乡土上,在少年、青年中广播流传。
同样记得,严厉的祖父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抽着旱烟,捋着半尺长花白的胡须,一根“咔啦棍”(用来教育我的棍子)斜靠在他身后的竹篱笆墙上。不但我不寒而栗,邀我出去疯玩的伙伴们也是不寒而栗。于是在门口用反话喊一声:“脸朝余……”。我在屋里接收到信息,祖父却全然不知。权衡过利弊,或是越墙而逃,或是撒谎而出。
这是小时候方言土语给我带来的好处。
后来去了洛阳,去到父亲所在的军营。第一个春节洛阳市豫剧团来部队慰问演出,记得演出的剧目是《朝阳沟》,由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马金凤领衔主演。看完演出回到家里,因为二弟的名字叫“朝阳”,和剧目重名。父母弟弟都看懂了,在那里谈笑风生,我却憋在一边。剧目虽然精彩,我却似懂非懂,自然谈不出名堂。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语言障碍。
然后是上学。听老师用河南话讲课也是似懂非懂,这样的状况至少持续半年才有所好转。好在那是文革时期,考试不重要,一百分和零分都在一个班,同样升级,升完初中升高中,概莫如此。
半年时间既听懂了河南话,后来的几年还学会了河南话。呵呵,现在想来自己不算笨。
肯定自己不算笨的起因是小叔的一句话。
那是五年后我再回故乡,小叔说我操一口地道的河南腔。于是,我问自己我真的“地道”了吗?似乎没有!或许是小叔的片面,或许只是和小叔交流时我真的“地道”了那么几下,“地道”了那么几句话而已。骨子里我不承认自己“地道”。在这里“不承认”只是一种情绪,它来自内心的感受,而非乡音“自恋”的情结作祟,更没有方言排它性的情绪纠葛。
这方面的“辩解”可以从我用方言“演出”的一幕“喜剧”中得到证实。
那次学校组织去郊区支农,帮助老乡收割小米。割着割着一只野兔从庄稼里窜出,同学们不分男女你追我撵,这边呼那边应,把个庄稼踩踏得七倒八歪。兔子跑得并不快,可是它躲闪的能力非同一般,一会从同学之间的缝隙跑掉,一会从土坎那边逃走,眼看要抓到却又从裤裆下溜过去。一个班几十个人硬是抓不到一只小兔。末了,大家垂头丧气回到树荫下准备吃午饭。我们几个鞋子上沾满了泥土,鞋筒里灌进了沙子,坐在树荫下擦鞋、掏沙子。掏完一只,再掏另一只时却找不到那只鞋子。
我就喊:“我的孩子(鞋子)呢?谁拿我的孩子(鞋子)!”
听到我的喊声,男女同学个个笑脸朝天。
同学们只管笑,一直笑。班长指着一位面带狡黠的同学说:“找他要找他要!”
那个同学却指着我身边的一个女同学说:“她拿你的孩子找她要!”
这位女同学一边笑一边骂:“滚你的,找谁要?就是你拿的!”
另一位男同学插进来喊:“xxx别喂奶了,快把孩子给他爸!”
这里的“xxx”是我同桌的女同学。大家领会出话里边的幽默,更是开怀大笑。
“xxx”女同学真的脱了鞋(孩子),却不是把鞋(孩子)给我,而是朝那位指向她的男同学,一边笑一边绕着圈穷追猛打。
“孩子她妈拿孩子打人了,小广西快来救救孩子!”那位男同学一边喊着我的绰号,一边用胳膊挡住女同学的袭击。
整个地头成了“娱乐场”。老师肯定也在笑,可当时我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此时他走过来喊了几声:“谁藏的给他。谁藏的给他给他!”
没有人承认。漂亮的副班长不声不响走出人群帮我寻找,不一会从灌木丛里找到一只军用胶鞋递到我的手上。
当时,的确生气。现在提起来,想起来却是满满的快乐。不知道那些同学是否还记得曾经的往事,记得我的方言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在和他们通电话聊天时,他们只提当年追兔子的事。其实我知道那是点到为止,怕引起我的不快才没有往下说出比追兔子更喜剧的事情。
现在想,藏我鞋子的那位同学极具导演的潜能,他肯定不是一时的起兴,也肯定不是藏起一般的东西那样,让我找不到而引来他一人的快乐。他肯定早就观察到我的方言,觉得我的方言可以成为他“导演”的好题材。于是找到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种场合施展他的才能。无形中,这个场合的男女同学个个成为他“雇佣”的演员,有的跑龙套,有的演主角,有的演配角。而我和那个同桌的女同学是他精心挑选的“最佳主角”,班长、漂亮的副班长,甚至老师俨然成就了“最佳配角”。
年轻时的快乐就是这么来的,一块一块地垒砌起快乐的人生。
据此,小叔说我操一口“地道”的河南腔,从他的角度考虑似乎无可辩驳。可在我的心里,在我的骨子里,故乡的方言仍然是那一方化不开的乡愁。这是一例。
还有一例。那年出差去北京,在王府井大街等公交车。几个背包客走过来,也在等公交。唧唧喳喳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他们中间一位男士显然不会说这种方言,就用“桂柳话”和他们对话。于是,这群人里一会用“桂柳话”,一会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频繁交谈。“桂柳话”就是我家乡的话,家乡方言。因为流传于桂林、柳州一带所以得名。离乡背井几十年,偶而听到家乡话亲切感油然而生。等待的公交车来了我却不上,跟着他们,想和这个亲切的乡音多待一会。不一会他们的车也来了,我随他们一起上车,坐在他们身后的座位上。“唧唧喳喳”他们又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聊天。遗憾之余那个说“桂柳话”的男士又开腔了。还和车站时一样,他们交换着方言聊天。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客家话”。这几个背包客说的一定是“客家话”。“客家话”在广西博白一带流行甚广。外祖母是客家人,小时候听她说过客家话,却一句都听不懂。
猜出了这几个人说的方言是“客家话”,来自两年前看过的一篇文章便跳出脑际,这篇文章与“客家人”、“客家话”有关。文章介绍了北京大学著名教授王力先生成就事业的前后过程。略记如下:
王力(1900.8.10—1986.5.3),中国语言学泰斗级人物,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先生是广西博白人,以一篇《博白方音实验录》获法国文学博士学位。在这篇博士论文中,先生阐述了“客家话”和古代汉语发音的内在关系。结论中先生确定“客家话”的发音和古人说话的发音无大差别。如果想听古人说话就去听客家人说话。
“客家人”本居中原,因战乱避往“东南一隅”居住。“隅”就是偏僻的角落,那里少有战火灾难。因为是外来移民,原住民称他们为“客家人”,然后他们也自称“客家人”。客家人的到来不但给住地,给原住民带来了中原发达的科技和文化,附着在文化母体上的语言、语音基因也自在其中。此后,中原文化与边地民族文化,原住各民族文化因政治的一统、军事的强权、经济的互市不断交汇融合,经过千百年的同化、异出、更新、迭代,成就了一个崭新、繁荣的中原文化新时代,而附着在母体文化上的语言、语音基因也随之“变异”。发展成就了如今以北方语言为基础,北京语音为音准的“普通话”,并广播、流行于祖国大地,普及成为官方语言。而相较偏僻闭塞的东南一带却很少受到这种“冲击”。这里包括文化、风俗的很少冲击。比如现在的丽江依然保留的纳西族文明;比如现在的大理依然保留的白族文化和文明。等等,无不印刻着千百年前中原文化、文明的痕迹。当然,今天的丽江、大理位置在祖国版图的西南边陲,并非当初的“东南一隅”,人也不是当初的“客家人”。可它一定是中原文化和文明再度迁徙的结果;是随后发达起来的“东南一隅”文化、文明相较于偏隅闭塞的西南边陲迁徙的结果。也正是这个原因,它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文化、文明遵循着“发达—发展—偏隅闭塞”这样一条迁徙路径。文化、文明的非携带性传播和携带性传播,说明了它的迁徙、保留和存遗,“人带”的传播作用不可置否,但不是唯一。试看今天的世界莫不如此。现在的“东南一隅”亦如当初的中原,在尔后的百余年间接受了类似的文化、文明的洗礼,发展起来,发达起来。以至于今天蓬勃的气势远远盖过中原“前辈”,更是一例有力的证明。于是,“客家话”这支古老的,附着在中原文化、文明母体上的语言、语音基因,在千百年后蜕变成“东南一隅”的“客家话”方言,并得以代代相传。此处,除了得益于文化上的洗礼,再就是基于“客家人”文化传承的坚韧特性。如此,便成就了古代官方语言几千年后的遗存。
“客家人”难能可贵。“遗存”自在情理之中,更在文化的洗礼之中。
“清纯”的、“古香古色”的“客家话”俨然是一部文化兴衰的史书,更是一帧唯美的古人语言的音律图谱。
这是基于我浅薄学识的理解。
由此推开说去。旧社会能“识文断字”是文化人的标志。这里的“断字”是指对本无“隔断”的文言文加注标点符号进行隔断,以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和精准领会原文的意义。这样一件事现在看来并不难,因为中国的大学培养了一大批这方面的人才。遗憾的是却没有一所大学、研究机构培养千百年前古人语音学问的人才。
自从有了王力先生,这个遗憾不再是遗憾,这门学问变得唾手可得。
我在遐想,或者劝说:如果你想倾听古人说话,就到客家人居住的地方,那里的男女老少都说着娓娓动听、清纯婉委的古人方言。如果你想进一步欣赏、享受古人语言、语音的唯美和快乐,可以拿一本线装的《论语》或者《大学》之类的文言文书籍,恭请客家人诵读。此时,你可以穿越千年,聆听到犹如诸子们设坛传道,讲学授业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声音,侃侃而谈的声音,曼妙唯美的声音。
而此时的我则不必大费周折,只需坐在这几个客家人身后静静倾听。尽管听不懂,尽管无法辨别其中语意,但是这一脉来自客家方言的音律却将我引向另一方天地——遥远的古代时空。而时不时参杂的“桂柳话”则将我带入故乡那个玩疯了的少年时代,带入全班男女同学自编、自导、自演的,“寻找孩子”喜剧般的快乐里。
不知道唧唧喳喳说着古代方言的这几个客家人乘坐公交去往何处,我只是随意地跟着他们。因为乡音的缘故,因为古人语言优美音律的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