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李朝元 最后的列兵
正在看电视连续剧《战北平》。父亲走过来,我问:“平津战役,你在傅作义的青年军里都作些什么?”
父亲说:“列兵,在西直门一带站岗放哨。”
1949年平津战役中父亲随傅作义将军的部队起义,后考入解放军中南军政大学学习。校长林彪,政治委员罗荣桓。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南军政大学广西分校任军事教官,分校校长兼政治委员张云逸。
军政大学广西分校驻桂林王城。王城是明王朝藩王靖江王爷的王府,王城内风光旖旎,有小山一座,取名:独秀峰。独秀峰孤峰突起,陡峭高峻,旧时登峰可瞰桂林全貌,是王爷、嫔妃和王子王孙们赏景游玩的好去处。中山先生集师北伐曾驻节于此。军政大学广西分校后缩编为第24步兵学校并于50年代中期解散。解散后桂林王城改驻广西师范大学。现为著名的旅游景点。
“我们一家与这里有缘。”父亲在离开桂林几十年的时间里,每次事至桂林不管公务多么繁忙,总是要抽出时间到王城去看看。
“我在这里做教官,你小叔在这里上的大学(师范大学),在这里当的教授,你妹妹在这里读的研究生。”父亲说。
我开玩笑回答父亲:“要是军校不解散你该是博导,我妹妹就不考文学博士了,考你的军事学博士。”
父亲不做声,我知道他对军校解散耿耿于怀。我军的军事院校经常调整,中南军政大学武汉总校在父亲毕业后不久缩编为第四高级步兵学校。广西分校则改为第二十四步兵学校,五十年代中期解散。解散后父亲转入第八步兵学校,学校驻河南省洛阳市西郊。校长余克勤,余将军放牛娃出身,1929年参加红军,是著名的战斗英雄,曾任第68军副军长,夫人司同兰女士,是杨得志司令员当的红娘。第八步兵学校在1970年随全国的多数军事院校一起解散,后父亲调入济南军区山东生产建设兵团,兵团74年解散,父亲再调入济南军区生产基地,1983年大裁军,父亲从那里走完了他的职业军旅生崖,离休在家安度晚年。
父亲有很多小故事,说是小故事就是说这些小故事都是听叔叔们讲的。问父亲,他说:“那里有。记不得。不知道。”
“全军大比武,我和你爸爸还有你陈叔叔,被抽出来示范表演,西靶场上挂了三个瓶子让我们打,这个时候天上飞来一群大雁,你刘叔叔(八步校射击系主任)说咱不打瓶子打它。枪声响过大雁落地,捡回来一看大雁身上穿了三个洞。”汪叔叔讲给我听。
“有这回事?”我问父亲。
他说:“都打得稀巴烂了,那里看得见枪眼。是你刘叔叔耍的‘阴谋’。”
“阴谋”既“耍心眼”。是父辈们常挂在嘴边的戏言。
我知道射击系是八步校的王牌系,在全军是出了名的,父亲就在这个系。
有一次中央军委军校部部长孙毅将军来八步校调研,提出要观摩一下学校的教学情况,刘叔叔给父亲说部长要观摩他的课。父亲走进教室一看,济南军区政治委员袁升平、副司令员范朝利、参谋长陈宏,八步校校长余克勤都在陪。课后孙毅将军作了点评:“你这个年轻人讲得挺好,深入浅出,有理论深度。为什么总是看地上。你要看我们,下边坐的都是你的学生。”
父亲说:“这个事有,也是你刘叔叔耍的‘阴谋’,我那里知道是孙毅部长观摩,我以为是学校训练部部长观摩。”
后来孙毅将军把父亲借调到军校部编写教材。
1961年,二战名将蒙哥马利元帅到访八步校,父亲作为教官代表参加会见,元帅问“不对等”的战争怎么打?元帅示意想问一下在座的教官。校长随手一指就落在了父亲身上。答完,元帅点了点头:Petty officer you'd be good!(小军官你回答得很好!)。事后校长查问父亲的姓名,刘叔叔说是他们系的李果茂。后来父亲就从射击系调到战术系,刘叔叔还为这件事后悔了一阵子。
其实刘叔叔是父亲的学生,虽然八步校以培养连排干部为主,但设有营团干部短训大队,刘叔叔毕业于该大队,副团职入校正团职留校。上课时刘叔叔曾经顶撞过父亲,说父亲是败军之兵,没有资格来教他。父亲将他一军,问他:首先攻进南京城把红旗插上总统府的是那个部队?十大元帅里有多少个来自旧军队?
工作性质的原因,我先后到过滨州、济南、青岛等城市安装发电机组。只要到一个新地方父亲总有老战友要我代他去看望。
“你去看一下你刘叔叔。你刘叔叔对我们家有恩,你妈随军就是他给办的。”
父亲说的刘叔叔就是上面提到的原八步校射击系主任,父亲的老上级。刘叔叔地主家庭出身,16岁背叛家庭出来当兵,32岁由射击系主任升任校务部副部长,副师级职务。文革期间因家庭出身问题被“清除”回乡。
到了济南又要我去看汪叔叔,时任某集团军的3号首长。
从青岛回家过春节,尚未放下行装。他问:“去青岛警备区看你陈叔叔没有?”
我说:“工作忙没来得急。”
他说:“看一个人还需要多长时间?不是你陈叔叔你们还有现在!”
父亲给我说过,文革期间因为他在旧军队的那段经历,要把他清除回乡,是陈叔叔一次次保护他,才避免了“处分”。
去西安出差,父亲列了一大堆名单,要我一定顺道去洛阳看他的老战友。因工作原因不能成行,回家后他不理我,我跟他上卧室想和他说话,他到客厅。我再跟他到客厅,他又转回卧室。
母亲说:“昨天晚上你爸哭了,骂了你一晚上。”
父亲骂我是因为我不听话,可是,他常常想念的老战友来看他,他总是“爱搭不理”。
“老李,你好吧?你看我是谁?”
父亲摇头说不知道。
“老李,我是射击系的老张。”张叔叔说。
父亲仍不理。“是张春志,射击系的。”母亲跟着解释,说:“他老糊涂了,不认得人,耳朵也背。”
父亲反问:“什么?玉米地的?”
全家一阵笑声。
“老李,我是战术系的老赵。”
母亲跟着解释:“是战术系赵文波。”
父亲反问:“什么?招蚊多?那有蚊子?我不知道那有蚊子,有蚊子你就打,晚上咬人。”
又是一阵笑声。可父亲不笑,他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
“李教官,我是射击系的老张,张春志。”
“我知道,你老家是河南安阳的,老大和我家老二同岁,说好了嫁给我家老二,说话不算数。”
“李教官,我是战术系的老赵,赵文波。”
“我知道,你打饭的时候老忘带饭票,总是借我的,少说有八九次没还给我。”
全家笑作一团。
像刘叔叔一样,这些叔叔们大多数都是父亲的学生,而后与他同事,成为战友,成为上级,成为军队中的骨干力量。但是不管他们的职务和称呼怎么改变,学生和老师的身份是无法抹去的。
而“教官”的称呼则是嵌进父亲生命历程中的一处执拗。
父亲当兵是一个偶然。1947年8月时任国民党青年军整编第205师师长覃异之回乡招募。覃将军黄埔二期时加入中国共产党,解放后任全国政协常委,北京市人大副主任,府上是广西都安县九渡乡,当时归属我的故乡宜山县龙头乡管辖,与父亲算是同乡。父亲等一批青年应征入伍,编入205师三团二营六连。而后赴台湾集训,曾在台南、高雄、嘉义等地受训步兵、骑兵、侦察、谍报等科目,训练结束后父亲入列侦察兵。北平吃紧,205师之一部奉命调守,父亲随军至北平。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巧合的是,解放军接收改编的首长是时任四野41军政治委员,父亲的广西老乡莫文骅将军。改编后父亲编入四野第39军,军长刘震,政治委员吴法宪。改编后的次月既49年3月父亲考入东北军政大学(几个月后四野进军武汉改称中南军政大学)。历史地看,父亲是一个怀抱理想的有志青年。但在今天看来,当初的追随似乎有误,但误不在父而在时,时就是时局和时事。时局就是国民党统治了大半个中国;时事就是国民党是执政党。穷乡僻壤、茅庐犊生的懵懂青年,父亲那里有这种辨别能力?!
耄耋之年的父亲,总时不时的,既断又续,断断续续的谈起他的经历。他是在矛盾的纠结中努力平复着他生命的过往。他万分留恋那段为人师表的军校生活。但他又不止一次的感谢军校的解散,如果军校不解散他可能会因为旧军队问题被“处分”,像刘叔叔那样被“清除”回乡或者被打成“反革命分子”。
于是,他或拄拐杖,或摇动轮椅,一次又一次的来到那张褪色的地图前,呆呆看着故乡,看着武汉,看着桂林,看着洛阳,看着浅浅一湾的海峡那边美丽的阿里山和日月潭。然后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埋在故乡,代我到那边(台湾)去看看。”
生命坎坷,跌跌撞撞,一路荆棘,一路匍匐;读书不厌,诲人不倦;上善父母,下携儿孙。是我给父亲绘出的一幅画像。不曾问过父亲对于磨难的感受,也不曾感受过父亲的感受。他的感受自在他的心中,在他生命的历程中,在他流淌的血液里,之后就在他叩开的通向另一个灵魂重生的大门里。
驾鹤西去的父亲,祈愿你的来生一路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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