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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事变迁 春节过后，我回去参加弟弟在老家举办的婚礼。 有一个时间空档，我进到堂屋拿东西。一个几乎没牙的老头一见到我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话，他似乎喝多了，口齿不清楚，前言不搭后语地咕哝着。我听不清楚他说的话，也想不起他是我家什么亲戚，只是很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接话，又因为此时来的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所以也不好意思立刻走开。 母亲正好进来，赶紧对我说：“这是你家西的彭大老爷。“ 我一惊，赶紧仔细瞅了瞅老头，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和彭大老爷联系到一起。面前的老人须发斑白，矮小瘦削，颧骨突出，因为几乎没有牙齿，脸颊凹陷进去，说话也走风，整个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磨磨叨叨的老人。 彭大老爷和我父亲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我从小到大见过他许多次，考上大学那一年因为转火车还和父亲在他城里的家住了一个晚上。如今却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大老爷正当壮年，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年轻时的长相已是相当出众，大高个，浓眉大眼，又和善，见人喜欢打招呼，整个人干干净净又利索，我对这样不同于周遭邋里邋遢的长辈的人印象非常好。虽然他老婆孩子个个都怕他，他对她们娘几个脾气很不好，却不影响我对他的看法。每次大老爷从他工作的城市回家看老婆孩子时，都喜欢到村子里转转，看看村前村后的变化，找找从小玩大的伙伴们聊聊，我就会见到他很帅、很精神的样子。 我小时候一直都不明白彭大老爷怎么会看上彭大奶奶的。大奶奶似乎腰身从来就未挺直过，总是半佝着身子，气喘吁吁地呵斥着彭敏叔兄妹几个，尤其是最小的彭第，调皮捣蛋，喜欢到处跑，大奶奶就在后面追，边追边骂：“死羔子，你想缠死我！你给我停下！” 彭第胖乎乎的，口水直流，似乎就从未断过，连口角都被口水泡的红红的。他娘在后面追，他就只管光着屁股兴冲冲地跑，一身黑皮，汗水和着泥水直流，边跑边口齿不清地啊啊直叫喊着什么。 大奶奶追累了，就不追了，往地上柴禾垛上一坐，散乱的齐耳短发乌黑油腻，黏答答的挂在脸上。大奶奶通常会很生气的把左边一绺头发塞到耳后，却任由右边的头发搭盖住半张脸。那张脸似乎总是暗红中带着灶黑，一个个枣疙瘩密布在上面，如杂面大饼上挤出点点的红小豆。 每次看到她，我总在想：大奶奶怎么老是不洗脸？ 父亲生病期间，大老爷亲自送钱过来。即使父亲去世，欠他多年的钱每次还他他无论如何就是不收，坚持等我弟弟结婚，家里条件好了，他才要。前几年，他头脑清醒，钱欠着也就先欠着。后来，他有时糊涂有时清醒，母亲觉得无论我家如何难也不能再拖了，赶紧把钱凑好，找父亲的另一个老哥们和我本家的堂哥一道，好说歹说趁着他明白时把钱还给他。 母亲说：“这种情分我们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 我赶紧和他打了声招呼。母亲连说带扶把彭大老爷带到前面院子里坐下喝水。回来后，一边摇头，一边连声叹息：“老头这几年一个人搬回来住，脑子也不行了。“ 我很奇怪，就打听到：“彭大奶奶不回来住？她不照料一下大老爷？“ 母亲说：“也只是有时候回来。要给彭敏带孩子。” 彭敏是彭大老爷的大儿子，年岁和我差不多，我们也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上初三时，彭大奶奶带着三个孩子搬走了，前去和在项州上班的彭大老爷团聚，从此成了城里人。 二、男婚女嫁 大奶奶的娘家就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刘庄，她嫁过来后，就和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一个院住。 她的婆婆，彭老太太是个寡妇，一个人艰难带着三个孩子度日，终于把他们都养大。但长大了儿子就要娶媳妇，娶媳妇就要先盖房。然而家里穷的锅都揭不开，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指望什么能盖上新房！ 不过，彭大老爷很争气，长得帅气，人又精神，居然参了军。回家探亲时，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越发显得人英姿挺拔；在部队又学了文化，说话越来越斯文。 彭老太太赶紧请人给儿子到处提亲。几乎每个姑娘和她们的父母见到大老爷都一眼相中，但是父母事后为了女儿的幸福会偷偷到男方的村子里去打听，看看这男方的家里过的怎么样，父母为人怎么样。这一打听，问题就来了，三间光房子，一个寡妇婆婆，还有一个结结巴巴的小叔子和一个凌厉的小姑子，只怕以后有的苦吃。做父母的回去后会一再掂量，掂量后的结果就是让媒人回了这门亲事。 到最后，大老爷的探亲假就快要结束了，媳妇还是没有定下来。彭老太太急得眼泪直抹，一个人跑到老头子坟前，哭天抢地一番。这种大哭真是自从她守寡以来的第一次，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娘几个都差点饿死，她都咬牙挺过来了。可现在，儿子这么大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她死后怎么去见老头子。 这边，老太太哭罢，晕晕乎乎的，肿着脸、崴着小脚晃晃悠悠刚回到家，媒人马三婶就进门了，喜滋滋的告诉她：“老嫂子，你该高兴了吧，刘庄的那家同意了。” 话锋一转，“同意是同意了，你得给孩子弄个地方住啊。总不能住锅台上吧。” 彭老太一听，赶紧答应，连声说：“大妹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给孩子一个住的地方。你给姑娘那边多说些好话，你大侄子这事就靠你了。”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松口的，彭老太太已经顾不得那姑娘长得什么模样了，反正人也见过，模样不太好，但老实能干活就可以了，讲究的就是会过日子。 彭大老爷在归队的最后一天终于和吴大奶奶定亲了。 彭老太太把家里养的能卖的都卖了，又东挪西借，总算把石头、瓦片买回家，木料好办，院子后面那几棵树做大料就可以了，门窗么，小料凑合一下吧。其余的时间，彭老太就和二儿子、小女儿一锹一锹的从村北头的老荷塘挖土，用小平车往家运。大半年后，等老太太那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几乎全白时，两间土墙灰瓦的西屋盖成了。 彭大老爷请了婚假，用村里那辆老牛车在敲锣打鼓鞭炮声中把彭大奶奶慢悠悠地接进了村，两人正式结成了夫妻。那两间西屋就是他们的新房。 几天后彭大老爷归队，从此彭大奶奶就和婆婆一家在同一个院子里生活。 三、祸从苦出 大奶奶身体似乎不太好，一年后生下大儿子彭敏，月子里又受了凉，越发的虚弱，一天到晚都气喘吁吁地，干点活更是喘个不歇。 但不上工就挣不到公分，没有公分年末就分不到粮食。虽然军属队里会适当照顾，但照顾也有限，很多事还是要大奶奶硬撑着干。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等大老爷退伍回家挣工分养活她们娘俩。 就在大老爷背包已打好，马上就要复员回家的时候，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出现了，大老爷居然被部队留下了，身份变成了志愿兵，可以领工资了。大奶奶虽然满心地盼着丈夫回来，但这种给家里长脸的事可不是谁的丈夫都能做到的，她的心里那点丈夫不能回来的小遗憾已被家里闹哄哄的喜庆气氛给冲到门口的大坑里了。 又是两三年过去了，大奶奶又生了个女儿。这就是彭凤。一转眼又是三四年过去，最小的彭第也出生了。 孩子多了，家务事就多，家务事一多，大奶奶一个人拖着病体又是干活，又是伺候孩子，脾气自然就不好。指望不上丈夫帮忙，就想靠婆婆拉一把。这时，老太太年纪越来越大，眼瞅着二儿子都奔三十了，媳妇还没着落，就想着多干点活，给老二好歹也娶上媳妇，就算了了心事。这样婆媳俩矛盾就来了。大奶奶刚把大的撵走去学校，家里也顾不得收拾，就准备把小的送给婆婆，自己好去上地里干活，哪只满院里也不见婆婆的影子。只好带着孩子去地里，风吹日晒雨淋，对于种田的大人来说都是没办法的事，对于孩子来说，那可真是遭罪。彭凤带着彭第在田间地头乱跑乱叫，一会哇哇大哭，一会又把庄稼苗蹂躏一片。两孩子被炙热的太阳晒得黑铁碳一般，再加上抹得花粉草水和泥巴，像俩小鬼一样不成人样，只剩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珠还能辨认。俩孩子在地里到处乱窜，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次数多了，大奶奶心疼孩子，再加上已经包产到户，四口人的地她一个女人家种又实在吃力，就对婆婆存在怨言，不时怄气。 老太太也自觉得不带孙子有愧，但是为了二儿子又不得不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干活。虽然，她也会让二儿子和女儿帮着大儿媳干一些较重的活，但一个院子里过日子，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成大事。尽管婆婆尽量忍让着儿媳，但争吵却不时发生。 大老爷兄妹三个中，大老爷长得英俊挺拔，又和善，嘴又甜。但似乎好基因都给了他，老二长得憨厚木讷，一着急口吃特别厉害，做事情笨手笨脚，怎么看怎么难受，倒是有付好脾气；小姑子也已经二十多岁了，婆家也找好了，已经要好了日子，明年就会出嫁。这小姑子模样随老太太，眉骨高，眼睛有些凹，嘴略微向前凸，倒有些异域风情。但似乎就是这样一双眼睛把心思全藏在心窝里，藏也藏不住的时候，就从这深邃的眼窝里幽幽地溢了出来。大奶奶谁也不怕，独独对这小姑子有些忌惮，尤其是她一声不吭，只拿眼睛鬼似的盯着你，就像从那眼里伸出两只鬼手一把会把你扔到无底的深渊。 婆媳两个怄气的时候，小姑子从不知声，只躲到西间屋里，拿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瞅着那恶语相向的失去理智的娘俩。终于有一天，她从西间屋里冲了出来，对把孩子往老太太怀里塞的大嫂伸手一拉，凄厉的尖叫着： “你要把老娘气死还是累死啊！还让不让人过啊，不让人过都死了算了！我受够了！天天这样，天天这样，都死了算了！” 小姑子是干活的好手，再加上气冲心口，一股子邪劲充溢全身，大奶奶就被她一下子拽到，手把持不住抓不住孩子，彭第也被绊倒，一下又把老太太重重一撞，老太太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彭第哇哇大哭，老太太顾不得自己跌得如何，伸手拉着孙子。大奶奶爬起来和小姑子厮打在一起，一时哭声、骂声搅合在一起，把整个院子都掀翻了。彭凤在一边只呆兮兮看着，也不哭。她二叔本来在门口用平车在拉肥料，准备往田里送，对于吵闹，他向来不管，但今天似乎动静太大了，他跑了过来，看到扭在一起的两个疯女人，早就惊吓的说不出话来，只伸着手，大张着嘴，结结巴巴到：“别…别…” 邻院的大东妈跑了过来，拼死把那两人分开，已是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好歹大东妈和老太太两人把小姑子拖进屋，放在床上，听着她像野狼一般的哀嚎，然后再到院子里，由大东妈把大奶奶劝回屋。 第二天早上，小姑子迟迟不出屋。老太太烧好饭，掀开布帘子去喊女儿吃饭，一抬头，只大喊一声，就晕死过去。可怜那倔强丫头被什么恶鬼劫去了魂魄，竟然一根绳子套头上吊死了。 后来那上吊的绳子被捆在一块大石头上，沉在门口的大坑里。有的孩子夏天到那坑里洗澡，淹死了，村里人都在传，是被那丫头给带去的，用来做童子。 又有人传，说那丫头觉得死的屈，会躲在村东头的大桥底下哭诉，夜晚迟归的人从那经过曾经听到。也不知真假，反正以后大奶奶不敢从那桥上走过，实在没有办法，也会绕行好远，从另一座桥上走。 赞 (散文编辑：可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