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觉得自己是在吃一个亮节高风、霜雪不屈的君子了。 直到有一年冬天在日本的仓敷旅行,才真正看到这君子在树上的风貌。那是当我穿过小 巷,前往仓敷美术馆的途中;迎着霏霏细雪而低头前行的我,突然听到寒鸦扑翅的声音,抬 头只见一座古老的庭院中,居然有着一棵枝条瘦长,却开着橙花的树;再定睛细看,才发现 是棵柿子树。 在白皑皑的房顶和灰朦朦的天空对比下,那柿树的枝条都成为了深黑色,而每一技的梢 头,则鲜鲜艳艳地垂着几个圆圆的小柿子,如同圣诞节挂的小灯。 “或许是因为太小了,也可能为了留在树上做个寒冬的点缀,那庭院的主人,才会不摘 去吃,而任凭它们挂着吧!“ 我心想: “但不知那经过霜雪的柿子,会不会正像母亲说的那样好吃呢?” 再看到柿子树,是5年之后了,初到美国的我,应邀在佛罗里达的活赛可拉市教画。某 日课余一个美国老大太开车带我到田野游览、指给我看成片的棉花田,其中像是个大鸟啄食 的采油井和粟子树。在一片荒郊的树林间,我却发现了一棵跟仓敷所见差不多的树,正挂着 一颗颗橙色的果实。 “那是什么树?” “persimmon,难吃死了!苦的野果子!”她没有停车。 终于在纽约冬天的一个水果摊上,我看到了柿子。那跟台湾比较扁的柿子不同,而是高 高长长的,尾巴上有个小尖,果蒂则跟国内的一样。我毫不考虑地买下来好几个,且忙不迭 地,一迸家门就削皮往嘴里送。天哪!我的嘴足足涩了半个下午。 后来才知道,美国的柿子都没有经过脱涩的处理,必须买回来摆上好一阵子,变软之后 才能吃。如果买得太生,则果皮会日渐皱缩霉烂,到头来只有扔掉。 为了赶季节,也为了总能有成熟可吃的柿子,每当见到柿子,虽然价钱高到一块美金一 个,我也会买回一大堆,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天过去从头到尾摸一遍。这使我想起 一张牧溪的水墨画,不正是许多柿子排排站吗?或许他老人家也是每天流着口水摸一遍,既 想吃,又不敢早吃吧! 所幸在没有柿子的季节,还能找到柿饼,只是里面容易生虫,风味也差多了!唯有前两 年在日本奈良杂货店里买到的,两个如大茶碗般,半湿不干,介于新鲜与柿饼之间的柿子, 真是既保存了柿子温润膏腴的滋味,又增加了许多甜度,使我至今难忘。 当然,我也难忘母亲以前说的,在冬天碗里泡冰柿子的故事。只是令我不解的是,穿外 总是飘雪,母亲却只把柿子放在窗台上,从不见她拿出去冻过。 “您既然从我小时候就说,柿子在雪里冻子之后有多好吃,为什么在纽约不试试看 呢?” 有一天,我忍不住地问她。 “你从你老子死后,就不吃硬柿子,不是为了怕勾起回忆吗?” “可是他死了之后,咱们却常吃软柿子啊!”我说: “软柿子里没有爸爸的影子!” “但泡在碗里,拿到雪里冻过的柿子里有,40年前的影子,还是那么清晰!” 庭院深深深几许 邻居的杜鹃花,总是剪得整整齐齐,早春花开时,像是一块块彩色大蛋糕,我的花却从 来未曾修理,东支西忿地,开得舒舒密密。 至于仲秋菊花的季节,我的院子就更粉乱了!夹道的皱菊,年年及时而发,加上母亲在 春天撤下的百日草,此时也长得瘦瘦高高,一阵秋风苦雨,全倚斜倾倒了,走过园问的石板 道,仿佛行在菊花阵间,必须跳着前进。 今年又多了藤蔓,这两棵年前由学生家里移来的植物,真是各展所长,完全不须施肥, 却繁生得令人吃惊。不但爬过了篱墙,扯断了铁丝网,而且将院里的一棵粉花树,也层层罩 了起来,春天花开时,原来的粉花成了团簇成串的紫藤。 还有蔷微也是极猖狂的,斜斜探出的枝条,足有六、七尺长,带着尖尖的红刺,冷不防 地钩人衣裳。 门前两棵梧桐,更到了早该管教的年岁,垂下的枝桠,挂着梧桐子,常拂人面,而且周 围数丈的草坪,完全失去了阳光,任是施肥,也无法长得齐整。 所以每当邻人剪草,我就略感惶恐,觉得自己立身在众家齐整的庭院间,有些落拓不修 边幅之感。 其实这些也是有意,全为我的个性使然,非仅发型不爱落入形式,院子中的花木,也愿 其适性。藤本当爬、菊本当蔓,蔷蔽本当舒展,梧桐本当飘摆,否则又如何尽得其间风流! 最爱欧阳公和李易安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那庭院之美,全在三个深字,让人读来便 觉得重重柳韵、层层松涛、积时成茸、阴满中庭,一眼望去不断,一迳行去不完,也只有懂 得造园艺术的中国人,能得其中神理。 也最爱那种绕树而行,俯身而走,蹑脚而跳的感觉,万物自有其静,我且不去干扰,人 何必非要胜天,且看鸟栖深林,林藏鸟兽,彼此既是上,又是客,正如同人在林园穿梭,也 是林园的一部分,何必非要它来让我?相揖相敬,岂不更是融融而见天趣。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