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大宅院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片瓦砾场,变成了拾掇不起来的苍凉。父亲回南京前,曾经在这座院落前伫立许久,思绪万千。虽然这里容纳了他太多辛酸和无奈、太多的痛苦和沉重,却依旧是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和老屋告别时,已过古稀的他,竟然双膝跪地三磕头,眼里蓄满了泪花……他嘱咐我回上海,一定别忘了“上那儿看看。”
那棵孤孤单单的老榆树,似乎经历了炮火洗礼,倔强地站立在废墟中,承载着它的感激,也承载着无人能记起的桩桩往事。它伸出怯怯的荫,张开弯曲的枝,我抚摸着它粗糙的满是尘埃的干,“庭树不知人去处,春来还发旧时花”,心里涌出无限留恋。
一片碎瓦在我的脚下滚动,竟然发出了如金属般清脆的声音,我的心猛地一颤,想起了老人们讲的鬼怪故事。尽管围着老人,守着晚风,和着天籁,望着稀星朗月,伴着蝈蝈叫声,却听得头皮发麻,估计故事快接近尾声,我就悄悄开始收起小凳,生怕滞留最后,害怕被鬼拖住。故事一完,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慌忙中不是踢倒天井中的花盆,就是碰响下水道上的金属盖板,那毛骨悚然的声音让我丧魂落魄。惊恐时痛下决心,说什么也不去听了,可到时就像真的碰上了鬼,魂给勾走了,一切都不由自主。一次次害怕叠加,终于到了惶恐不安的地步,一个人夜间睡觉再不敢熄灯,这个坏毛病延续至今……
我弯腰捡起一块碎石,那是石库门的门框,沉重地如同拾起了整座宅院。是的,反右、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运动没有停过,对父亲斗争从来也没停过。政治高压下,我们整天像背着石磨上山,一颗心儿终日沉甸甸,实在是太沉重了,不知道出路在那里?苦难何时才有尽头?也只有在梦中,才有属于我的童真和轻松:社会不公受人歧视,梦境却是平等相待;求学征程坎坎坷坷,梦境却是鹏程万里;人生路上风风雨雨,梦境却是春光明媚。白日里期盼的花儿没开,夜间却开得如火如荼;白日里遇上想不通的事,夜间却呈现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白日里夕阳总带着某种伤感,夜间的小动物却温情脉脉……对,还有那些可爱的小动物非常有灵性,喜欢你、爱你没商量。邻居家的狗伸着舌头温存地舔舐,我却吓得脚直往后退;猫与我同争一只皮球那猴急的小样;屋檐下的燕子哺育了一只只乳燕,衔来了一个个春天……
初来这里,因为父亲的冤案,邻居不明真相,怕我们、躲我们,像躲细菌,躲瘟神,我们没事就不出门。后来有段日子,什么东西少了,坏了,只要是不好的事,总怀疑与我们有关。文革那段岁月,有人觉得母亲懦弱,开始试探性进攻,她们把欺负我们当作是一种革命行为,做得非常过分。为了不伤和气,母亲总是忍着。别人将洗脚水泼到天井,污水溅入我们炒菜的油锅,母亲一把拖住忍无可忍的我:“人家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也应该让他们知道。”“会的,但不是现在,等心平气和再说。”……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母亲从不和别人争论什么,即使有伤人格和伦理的事,她不得不说,也就陈述事实,不枉加评论。母亲教育我;“为人和做事不是给别人看的,只求内心无愧。”渐渐地,一个和谐宽松的氛围出现在石库门内,除了居家出远门上把锁,否则就是一派盛唐时期“夜不闭户”的情景。原本觉得母亲窝囊的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善良是人的本性,善良是不可战胜的!天长日久,从反革命家属到老老小小喜欢的“阿姐”,母亲的人格魅力像一朵高山雪莲,令人赞叹不已。邻里之间有磨擦,请母亲疏导。在外工作的人回沪探亲,放下行李后的第二件事就是“看看阿姐去”。去年春节,大家知道要动迁了,就问母亲想选哪里的房子和房号,都愿意和我们做邻居,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一次次打湿了我的双眼。
每次回沪,一走进石库门,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是家的气息——一个有七个姓氏的大家族的气息,即使外面风雪漫天,这里依旧春意融融。这气息,无时无刻不在这个大院的各个角落存在着,这种乡情、友情、爱情、亲情形成的凝聚力,就像一叶小舟停靠的港湾,像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更如动物舔伤的洞穴,像磁石般吸引着每一个人。不管时光流逝,世事更迭,依然顽强执拗地存在着,熏染着来到这里所有的人。十里八村,提起“高房子”以及石库门里住的人,人们眼光里总有一份赞许和钦佩。在外面,不管我是什么角色,有着怎样的荣辱,在这里,全都放下了,真的放下了……
碎瓦砾的缝隙里,依稀有梦的痕迹。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这个文学梦开始于童年,遗落在政治挂帅的年代,跨越了几十个春秋,却如同自己的影子,挥之不去。不惑之年,在梦开始的地方,我用双手托起了它,放飞在成熟和丰盈的金秋……
竹清
2004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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