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秋尽初冬时节，蜀中大地的气候依然一排和颜悦色，像二八月的天气一般，四平八稳。
　　一个急雨乍停的下午，怀揣着仰慕和惊佩兼而有之的心情，步入专门为纪念唐代诗坛女中豪杰薛涛而建的成都望江楼公园。
　　望江楼又名崇丽阁，取自于晋代文学家左思《蜀都赋》中的“既丽且崇，实号成都”。雄踞锦江侧畔，那雄浑的气势正如三楼上那支据说是绝对的上联描写的那样：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渚远江清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诗句描写的是一个清新淡远的幽雅世界，但大唐郑谷在诗中创设的意向，已随物换星移的历史烽烟悄然远去，把人们传递的记忆遗留在故纸堆里。
　　薛涛一生嗜好淡淡红色，但桃花踪迹早已远去。代之而起的是惹人眼目的婆娑竹影。竹，当然也是诗人的生前所爱。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竹子的博物馆，汇集了品类繁多的竹子达两百多种，从而使之理直气壮的升格为全国竹类最多的公园。薛涛的坟茔，从四川大学校园内迁到公园已经好几十年了。林木葱郁，青竹森森，幽篁如海。“昔日桃花无剩影，到今斑竹有啼痕。”
　　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润肺，漫步在那样幽静的环境里，不由得让人思绪联翩。
　　壹
　　安禄山史思明点燃的那把战火，把个大唐盛世烧得遍体鳞伤，熊熊火焰燃过了十三年。日月经天，山河依旧。遥远的京城长安城中，一个名叫薛郧的小宦官家中，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添人进口，一个注定要名垂史册的女子诞生了。薛郧给自己的爱女起名叫薛涛，字洪度。不几年，他携夫人带着爱女越秦岭穿剑阁，一路颠沛来到巴蜀为官。
　　小薛涛敏慧异常，八岁时就洞晓音律，能赋诗吟对。
　　一个夏日傍晚，凉风习习，父女俩闲坐院中乘凉赏景。父亲一时兴起，指着院边的梧桐树沉吟开来：“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小薛涛应声接道：“枝迎南北鸟，时送往来风。”父亲始而惊异，继之连连摇头叹息——惊异于小薛涛的才思，但同时摇头叹息，担心爱女将来的身世，那简直就是一种灵验的感应。后来薛涛的身世证明，一语成讖！没想到这两句凝聚着小薛涛智慧和才华的诗，竟然真的成为她长大后走向营伎生活的预言！
　　唉，“偶吟桐叶落人间，始悔才名半生误。”（清.张怀溥《吟诗楼》）。不久，父亲病故，家道艰难，母女俩相依为命……
　　时光飞逝，等到及笄之年，薛涛已然是“仪容颇丽，才调尤佳”的绝色佳丽，才女名媛，声播巴山蜀水间。
　　贞元十年，李唐王朝委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镇守巴蜀。薛涛在孤立无援之际，正好西川节度使幕府征召侍酒赋诗的乐伎，薛涛就进入了韦皋幕府，很快就极得宠幸。自此，薛涛便开始了她的乐籍生涯，“枝迎南北鸟，时送往来风”。
　　贰
　　李唐王朝历经中唐战火后，盛唐气象早已不复存在。
　　据记载，红笺漫卷精英辈出的韦帅门下，人才济济。韦府简直是一个出产人才的摇篮，有许多著名的将相都得益于他的栽培。
　　西川幕府里的长官从韦皋开始到后来的李德裕，共计十一任。其间，薛涛都出入活跃于西川幕府，她和历任长官都有过交往。这一方面与她的八面玲珑的应酬能力有关，更为重要的还是她的诗名才华和俏丽姿色。
　　在和这些位高权重的节帅们应酬往来中，透过千多年的历史册页，映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不卑不亢，没有媚气和嗲声的才女形象。在和各州刺史及幕宾僚们的文戏比拼中，她常常以聪颖敏慧赢得满堂喝彩，以锦心绣口博得极高声誉。凝聚着她冰雪聪明的诗篇更是雪片般的随着从西川幕府中奔向各地的宝马香车撒向全国各地，兰心惠质的才名更是自天府成都向各地随风传扬。这时节，红花正年少的薛涛，大自然循环往复的更替也只能偶尔勾撩起她一丝丝的伤感落寞情绪，但那是转瞬即逝的意念，诗酒流连的生活让她绝然感觉不出愁为何滋味。
　　得益于韦帅的宠爱，20岁左右时她就在给韦帅打理一些政务了。“应衔命使者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这还了得，韦帅恼怒了，一气之下把她罚赴松州。松州何地？边陲僻境，吐蕃前哨，凄凉萧索。薛涛触景生情，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一气呵成吟就《十离诗》，诉说心中委屈，巧借十个意象抒写了失宠以后的落寞怅惘之情，那份别离与失宠，犹如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言之拳拳，归心急切。没过多久，获释回到了成都。
　　经此一劫，她决心脱离乐籍。
　　叁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
　　从幕府出来后，薛涛隐遁于西郊，筑庐而居，那日子“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大自然接纳了她，连鸥鹭也和她成为了伙伴。多么自在浪漫惬意的环境啊。
　　在大自然的五光十色中，薛涛独钟红色，酷爱一生。红浪花海，独影孤身，徘徊沉吟，在思索中感悟生活，感受大自然的博大与美好。构筑起心灵与大自然相互交流感应的虹桥。于是，感情细腻柔韧的诗篇自诗人的笔底源源不断的倾泻而出。
　　诗人的心志大多带有野性，“一生好入名山游”，那里是灵感的源泉，是诗性勃发的时空。一度时期，“扫眉才子”薛涛壮游了蜀中名山大川，简州、荣州、嘉州、渝州、夔州各州名胜都在她的游览日志里，一首首山水之作，或抒怀，或纪行，或沉郁，或奔放，都发乎情而行于言。艺术生命吮吸着大自然的甘露成长得恣意汪洋。
　　韦皋死后，继任的十位节度使中，一半以上的西川总帅都和薛涛有书信往还，关系过从甚密。中唐时期的许多著名诗人都很欣赏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才气，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白居易、中坚力量元稹、张继、王建，永贞革新运动骨干刘禹锡，以及晚唐“小李杜”中的杜牧，都与薛涛在诗作上有过切磋、唱和。同时和她交往的还有幕府中的佐僚、贵胄公子以及佛教禅师道教之流。
　　此时的薛涛虽已人到中年，却依然过着那种令人艳羡的“门前车马半诸侯”的交游生活。于是乎，收入《全唐诗》的八十九首诗作中，有大半为唱和之作。尤以抒情为主，摆脱了一般女子“闺阁之气”的浮浅，做到了“无雌声”（《胡震亨《唐音癸签》），同时又极具女诗人特有的闲婉与细腻风格。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她吉光片羽般的唱和诗，在中国女人诗国中堪排榜首。
　　元和二年（807年）,武元衡镇蜀时，曾经奏请朝廷授予薛涛“校书郎”之职，最终未遂此愿，但“女校书”的称号却被西蜀人们刻在心里，传送在口中，由近及远。诗人王建就为她作过《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云：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才女薛涛五十年赋诗五百余首，收入《锦江集》。可惜散佚得只剩八九十首传下来。诗风绮丽澄莹，兼具浑朴雄健之风，无轻薄浮靡之词。奇情飘渺绮思凌云，高朴，古静。托意深远，自非寻常女子可及。
　　薛涛不但是诗坛才女，也是书坛女杰。
　　《元和书谱》里有薛涛“作字无女子之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之法。”的记载，元人杨维桢也说“写得薛涛《萱草帖》，西湖纸价可能高。”
　　她的横溢才华非但落脚于让“辞客停笔”、公卿梦刀的艺术功底上，同时还表现于政治素养上，犹似一位资深的政治家，她深晓每届幕府政治上的优劣得失。每个新上任的西川节度使都深谙“自古知兵非好战，后来治蜀要深思”的警示训条，都向她咨询治蜀之策，俨然资深的顾问一般，受到极高的礼遇。李德裕在西川节度使任上，决心平定吐蕃边患，于831年建成一座利国惠民的筹边楼，薛涛有感而发写下了他的绝唱《筹边楼》：“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南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此诗为她的压卷之作，托意深远气势雄浑，情致高远忧时警世，劝谏对外邦多安抚少杀戮，这是薛涛历史经验丰富和政治头脑清醒的体现。
　　肆
　　薛涛和元稹的那场姐弟恋，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只开花不结果的有始无终的情场角逐。
　　薛涛青春妙龄之际虽然混迹于乐籍，但也始终在追求自由的真爱，作为风尘中的高级诗妓，于万花丛中竞妍，在蜂绕蝶拥中周旋，始终洁身自好。被罚赴边后来成都脱离乐籍后，时时留意于称心知音的寻觅。
　　其实，她与几个士大夫文人都有过深深的感情纠葛。“离人掩袂立高楼”（《送郑资州》）这个意象多么鲜明，无言独上西楼，急盼知己回归。在《别李郎中》里，诗人用“花落梧桐凤别凰”这一意象来喻指那一次离别的缱绻深情。
　　自古才女都多情。薛涛自小就很少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婚姻自由是一生的心愿。一生有过多次恋爱，每次却都总是严肃而纯洁。最为持久的一次爱之旅，是和中唐诗坛中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的那场姐弟之恋。
　　元稹生于779年，河南人，字微之。比薛涛小十一岁，八岁丧父，少经贫贱。才华超众，早负盛名，时称“贞元巨杰”。后获罪贬为同州刺使，后又转越州、鄂州刺史……遭到诸多打击，转与官宦妥协，官至宰相。
　　在中原时就久慕薛涛诗名，新科不久的元稹于809年主动申请出任东川监察御史，为国效力。当然他心里有很精准的“小九九”，就是冲着薛涛而来。那时，她四十一，他三十。山花烂漫的三月，两人在司空严绶的介绍下会面了。薛涛信笔写了一首《四友赞》当场就让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惊佩不已。这场交往，薛涛起初完全是以礼节和一般女性的心态姿容来应付的。但经过畅谈后，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激情冲击着薛涛，使她也惊诧万分，她暗暗告诉自己，二十余年来梦寐以求的真爱终于出现了。久积于心的情感犹如山洪奔涌，将两人深深卷入狂涛巨浪中。在碧鸡坊小院薛涛的闺房里，她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心想自己今生终于找到了无价的真爱。企盼过上那种像双凫一样“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的恩爱生活。
　　多情公子深深为薛涛的绮丽真情而沉醉、感动。奔涌的感情灌注于笔端：“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于是二人便开始同居，直到又是一年的二月，元稹因为得罪朝中官员，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两人挥泪惜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年如胶似漆的同居时日，留给两人太多太多的幸福甜蜜，太多太多的回味念想。
　　强忍着离别的剧痛，薛涛注泪写下了《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心上人离开后，刻骨铭心的思念日益浓烈，她十分愿意相信分手时他的信誓旦旦，精心保留着那半截断砚信物，等待与心上人的再度相聚，长相厮守。那个消失于远方的背影曾经使她销魂蚀骨柔肠寸断，多情未等来音讯。谁料想多情换回的是薄情。
　　四年过去，当她千里迢迢追寻到江陵，哪曾想元稹早已忘记了在碧鸡坊里的山盟海誓：已经接纳安仙嫔为妾了。还奢求什么呢？爱，已不复存在！
　　伍
　　情已断，复何盼。望尽天涯，心归何处？
　　碧鸡坊那个小小的院落，是个让人情伤的地方，往事一幕幕，让人肝肠寸断，得搬出去找一个疗养心灵伤痛的地方，让时间来舔舐痛及骨髓的心灵伤口。
　　浣花溪是杜甫诗圣居住过的地方，灵动而幽静，一个容易使人产生文思灵感的所在，杜甫寓居近三年，创作出了二百四十多首诗，那一定是一个适宜诗人栖居的地方。薛涛这一退隐，在不经意间又成就了一个发明家。
　　结庐溪畔，融身自然，让浣花溪清新灵动绵延温婉的气韵洗尽那些是是非非，那些腐气铅华。道家倡导大道无为，那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境界啊，穿上道袍，潜心修养性情，吟诗赋词。
　　蔡伦先师造纸而取代竹简、布帛，千秋功勋彪炳史册。流行的麻纸虽已闻名天下，可薛涛使用起来却老觉得不如意，这里制纸的原材料那么丰富，何不亲自制造一种带颜色的专用于书写纸呢。经过一番精心研究，发现就近盛产的芙蓉，皮质柔软，便剥脱下来放入水中浸泡，数天后取出捣成浆汁，加入红色的芙蓉花汁，再虑入适量的云母粉，增加其韧性和透明度，用玉女津（后来的薛涛井）的水漂制成纸张，色呈粉红，上面还有松花纹路，飘着淡淡的香味，精致而有情调。这种流传千古的薛涛笺研制成功后，更让她名声大震，就用它“载书供吟，献酬贤杰”。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和高雅的情调。一时间，这种被命名为“薛涛笺”的纸很快在文人墨客中流传开来，这更让本就名气不小的薛涛成了男人们心中的偶像，让更多的男性诗人为之醉倒，成为了那时的时尚和新锐，引得许多文人雅仕、达官显贵、名流才子纷纷前来与她诗文酬唱，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诗坛名流不远千里翻山涉水来到成都，与她诗文酬唱。
　　陆
　　也不知是出于想告诉元稹自己的创作发明还是幻想着延续那场“姐弟恋”的续剧，在长庆元年（８２１）元稹入翰林时，她给元稹寄去了一沓彩笺和两首《赠远》，其中一首为：“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诗中蕴含的依然是对元稹的款款深情。元稹也直抒相思心意：“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看来，元稹也难忘这位巴山蜀水中的红粉知己，他对成都那一年缠绵悠长岁月还是颇寄真情的。
　　一张薄薄的桃色纸笺，终究留不住虚情场中是是非非的情感。薛涛对元稹的思念是刻骨铭心的，她相信元稹说过要回成都见她的话，不惜以全部身心等待与心上人再度相逢。但怎奈元稹此时在京中已是身居高位，她已五十有三，他四十有二，正处于极品年代，踌躇满志春风得意。而自己早已香消玉损，青春不再，更为重要的，也许是因为自己早年的营妓生活有污名节，不为世人接纳，哪怕她用“长教碧玉深藏处，总向红笺写自随”一再表达忠贞不渝。最终还是没有追求到理想中的那种平等、忠诚的夫妻关系。唉，曾经的辉煌终究不能冲淡身世的凄凉和爱情的哀伤。
　　最终她还是明白过来了，自己只不过是他生命中一段不经意的小插曲。
　　花甲那年，薛涛再度回到碧鸡坊里，盖起一座吟诗楼，深居简出，赏玩诗书，终生未字。古代文人中流行着一种说法：南华经、相如赋、班固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少陵诗、达摩画、屈子离骚都是绝版艺术。其实，薛涛是非常幸运的。
　　大约是大和六年吧，密云不雨的一个秋日，阅尽世间沧桑，尝遍炎凉的薛涛，留下五百多首丽词佳句和造纸绝技，还有深深地遗恨，悄然谢世。
　　“无波古井因涛重”。薛涛井、少陵草堂、诸葛祠堂在成都鼎足而三，定格为蓉城千秋胜迹。
　　微雨方晴，幽篁翠竹，几树金杏，格外清鲜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