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认为，一篇成功的作品，就在于它过了一段时日之后，还能引起读者的回味，依然能使读者有重读的欲望。老林的散文中有些篇什至今还给我留下了印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屠夫”老林来了！
　　
　　老林是作家，是在市作家协会挂了名的作家。他每次到我家来敲门，都是这样：两下，四下，两下，四下，就像特务接头似的。
　　
　　他走进门，就径直冲进客厅，总不会替我掩上大门。他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说：“我又写了一篇文章，给你看看。”一直走到我的桌边，把拎着的那只很旧很土的拎包放在我的书桌上，压着我正在写作的文稿。
　　
　　他很随意地拉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下去。他每次坐下去的时候，我心里都忍不住要颤抖一下，我很担心他会压坏我的椅子。“屠夫”老林个子不高，却很胖，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像两只小电灯泡。我妻常在背后说：“这家伙长宽不成比例。哪里像个作家？简直是屠夫一个！”因此，我们背地里就叫他“屠夫”。
　　
　　“屠夫”老林拉开拎包，取出一本杂志，从中翻出几张稿纸来递给我。这老林不喜欢用文件夹之类的东西保存他的文稿，总喜欢夹在杂志中。他的字刀凿斧削似的，十分有力。我指着一段文字对他说：“这段叙述不好。”我用食指在几行文字下面划着，说：“你写的这个故事是你和女孩的一次相会，地点发生在超市的货架之间，时间也正在她上班之时。试想有哪个超市的员工可以在上班的时候谈情说爱？而且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
　　
　　“不是谈情说爱，只是随意交谈！”老林很着急的样子，他最怕别人说他在谈恋爱，虽然，他早过了谈恋爱的年龄，但还是孤家寡人。“随便谈谈，有什么呢？”
　　
　　“超市有超市的规矩，员工上班时间不能闲聊哦。”
　　
　　“可是，我们真的是在超市货架之间闲聊的啊！”
　　
　　“你是作家，难道你忘了，生活的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的真实？”
　　
　　这时，老林很固执地收起稿纸，悻悻地走了，嘴里却还在叽咕：“可人家都说这一段最出彩了，只有你……”
　　
　　我送他到大门外，他将推着的自行车支起来，又举举手中的包，很诚恳地问我：“那你说说，这篇东西一无是处？”
　　
　　“当然不是。比如人物形象就很鲜明，‘她生气地撇撇嘴，随手将一盒卫生巾，狠狠地塞到一包尿不湿中间。’像这样的细节描写，多传神啊。你只要重新设计故事场景，就会成为一篇不错的小小说。”
　　
　　我回到书桌前，写我的文章，不到半个小时，我又接到了他的电话：“你知道何教授吧，人家可是师大文学院院长！我刚刚从他家出来。你知道他怎么评价我的这篇文章的?‘写得不错！’他只要说不错，就能够上《人民文学》！”
　　
　　屠夫老林认识许多教授、编辑。有一次就在我家里给师大唐教授打电话：“唐教授，我是老林啊。……我的那几篇散文都发了，可要感谢你！……我在百家湖时，他们送了我几桶油，过两天我送一桶给你。……不，那不好！……我光棍一条，吃不了多少。”
　　
　　第一次他要我读他的文稿时，要我写上评论。他说：“你就把你的看法简单写几句吧。”因为是初交，我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就在他的文稿末尾，简单写了几句我的看法。
　　
　　下次再来的时候，他就对我说：“我把你的评点给金中的喻旭初和江宁报社的小包看了，他们都说你的看法很准确哩。”这我才知道，他是拿着我的评点去找别人印证，以便测试了解一下我的水平的。呵呵，这个老林！
　　
　　慢慢地，我就知道了，他每次给我看的文章，总要再次请别人读；也许，给别人读过的文章，也会再拿到我这里来。我不止一次对他说：“你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呢？你应该相信自己。”
　　
　　老林摇摇头说：“不，不对。”究竟哪里不对，他却没有接下去说。但是我渐渐发现，别人的意见，他也不太采纳。然而，老林却一如既往地拿着他的稿子找教授、找编辑读，也找我读。他有这个爱好。
　　
　　屠夫老林有一次给我带来了韩寒的《三重门》和他的几篇散文稿。老林的散文远比他的小说好。他的散文很有生活气息，很真切地将城市中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通过细腻的笔触反映出来，阅读之后还能够引起一些回味。我认为，一篇成功的作品，就在于它过了一段时日之后，还能引起读者的回味，依然能使读者有重读的欲望。老林的散文中有些篇什至今还给我留下了印象。
　　
　　中午，我留他吃饭。妻端来一钵鸡汤，要找一块塑料垫子，我说：“这里有现成的。”妻会意地将汤钵稳稳地放在了《三重门》上。
　　
　　老林很惋惜地说：“这……这……”
　　
　　我说：“不要‘这……这……’了，你不记得《列宁在十月》了？”在那部苏联电影中，列宁在地板上睡觉，挑选了一些书作枕头。他说，有的书可以作枕头，有的就只能垫脚。我可是很抬举韩寒了。以后，老林再给我带书来的时候，就比较注意书的品位了。
　　
　　屠夫老林在一家并不很景气的厂子里上班，工资不高，因此稿费收入就成了他不可或缺的补充。他写的都是短篇，都是只能发在报纸副刊上的短文，这就注定他的稿费不会太多。有一次他将稿费领取单的复印件给我看，那上面几乎没有超过百元的。我一面惊诧于他的细心和认真，居然将这些单据还复印保存下来，一面为作者稿费微薄而感到悲凉：如果要靠稿费养家糊口，普通作者是万万不能的，难怪他四十多了还没有结婚。
　　
　　但是，老林很大方，有一次对我说：“等到我这几篇文章的稿费到手，一定要请你吃一顿。”
　　
　　我说：“君子之交，不在于吃喝。再说，我能够从你这个作家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比吃饭喝酒更有价值啊！”
　　
　　“不！我一定要请你一次。”开始我还推辞，后来他再这样说的时候，我就不说什么了。我愿意相信，他的稿费一定还没有到手。
　　
　　当门上再次传来“咚咚！……咚咚咚咚！”的敲门声时，我知道屠夫来了！他仍然穿着那件有许多口袋的灰马甲，拎着又土又旧的塑料包，然后抖着手中抖稿子对我说：“这一篇，你可要提提意见！”临走时，他总要四周逡巡一遍，说：“我还落下什么东西的？”走出大门后，他仍然要回过头来，很诚恳地对我说：“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
　　
　　20090918五车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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