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白山插队的时候当过几天代课老师，二狗是我的学生，一个很懂事听话的男孩子。他那年十五岁，还在读五年级。据他说，是二年级的时候回了山东老家，耽误了两年课程。在家里他是老大，却叫二狗？一个很有故事的孩子。
　　
　　山里的学校不是很正规，一个教室里坐了四个年级的学生，分别是一、二、三、五年级，一个年级一行，全班只有三十多个孩子，二狗坐在最后，像是一个老师。学校没有任何经费和师资，属于公办民助的性质。以前有一个老师，可是她的男人在部队提了干，她就走了去随军，学校里就没有了讲课的，于是我就去那里当了老师。
　　
　　那时讲课很辛苦，学生可以等着，老师却是连轴转，一堂课要讲四种内容，还要琢磨讲的生动，叫他们接受才行。低年级的学生比较闹，影响课堂纪律，我就叫二狗当班长，帮着我维持。
　　
　　上面不给经费，由我们自己筹措，队里给了三亩地，打下的玉米只能卖五分钱一斤，根本不够买课本的。主要靠秋天上山打小秋收，捡山货弄点钱。那时不准人们打山货，说是搞资本主义，可是对我们却是网开一面，也就说我们可以搞资本主义，而且随便搞，为孩子们买书、买作业本和教具、粉笔等。
　　
　　二狗是他的小名，大号叫陶垣齮，一个很古怪很别扭的名字。他那年十五岁，生的高大健壮，还长了满嘴毛茸茸的黑胡子。我比他大两岁，可是看着他比我还大些。他叫二狗，是因为他大爷（伯父）家有一个大狗了。
　　
　　他家里有爹有娘还有一个叔，下面四个弟弟，属于一般家庭，不富裕。我去他家就看见他的弟弟们都光着屁股，衣服也不穿，连二弟很大了也光着，说衣服留着上课穿。他爹说，男娃光着好，不耽误长，还省布。他说的兴许有道理，他的孩子都长得人高马大，不像他又小又瘦。他爹有点文化，能帮别人写信，在村里算一个能人，可是身体不好，常年有哮喘病，尤其到冬天犯得勤，犯了就喝大烟（婴粟）水，不能干重活。家里的活计主要靠他叔干，挣工分养家，是主要劳动力。
　　
　　他叔是很沉闷的一个人，看上去很年轻，住在他家的厢房，见人也不说话，只是一身蛮力，光着膀子卷着裤腿，露出一身肌肉，向人们显示着他的彪悍和雄壮。我听村里人说，他叔是他家里“拉帮套”的。我不懂什么叫“拉帮套”，村里人解释：你看一挂马车有一个驾辕的，那叫辕马，是主要的。旁边有一匹或几匹马帮着拉车，那就是拉帮套。也就是说，二狗他爸是主要的男人，他叔就是次要的男人。或者说，他母亲有两个丈夫，同时为两个男人生儿育女！
　　
　　和二狗慢慢熟悉了，我曾经问过他，他很坦然，也不避讳这个话题，跟我说，我二叔是我家的恩人，我们都是二叔的孩子。我仔细看去，二狗还真有他二叔的模样，高大健壮，五官端正，鼻直口方，很大气，不像他爹那样委琐瘦小。可是为什么他二叔甘于做人家的“帮套”？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那年秋天，我约了二狗上山去捡橡子，卖了钱好去公社领新书。全班学生的课本要三十多块钱，在山里不啻是一笔巨款。橡子就是柞树的种子，像花生豆大小，富含维生素和淀粉，是山里主要的代食品，青黄不接的时候主要靠它渡过。可是队里不让捡，说是资本主义。那时公社收购站收，一毛钱一斤，据说日本人喜欢，拿它来浆洗布匹。卖给日本的资本家可以，自己捡就是资本主义，在逻辑上觉得很乱。
　　
　　捡橡子不用上树，只是在地下捡，不用专门的技术，也比较安全。二狗告诉我一个地方，说那里橡子可厚（稠密）了，特别好捡，一天捡100斤玩似的。我听了心里就蠢蠢欲动，100斤就是10块钱，我们捡三百斤就够全校学生的课本费了！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秋天，早上起来有点冷，我还穿了一件厚外衣，背上借来的大背筐就去二狗家找他。二狗在后院铲地，他妈很客气的把我接到屋里炕上，拿来一个烟笸箩叫我抽烟，他爹也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和我说着话，拉着家常。
　　
　　一会二狗就收拾好了，他爹冲着院里喊了一嗓子，我听见一声闷声闷气的回答，是他二叔。他爹怕我门俩不行，特意叫他二叔跟着我们。
　　
　　二狗说的地方不是很远，就在后山那边，可是对我来说却不近，因为是山路，走得很累，到了地方，我浑身是汗，放下背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动了。他二叔看见了，拿出一个狍子皮垫子递给我，叫我垫上。瓮声瓮气地和我说，不能坐地下，小心落下病！我不好意思叫他二叔，觉得有些侮辱他的人格，可是叫什么好呢？我也不知道。
　　
　　二叔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和二狗说话，一脸的笑容，是那种父母看着自己孩子的快乐和幸福。他的上身赤裸着，后背叫背筐咯得一片红，衣服放在筐里没有穿。我和他说，你的后背都红了，怎么不穿上褂子。他和善地看看我，说，费布，怕穿烂了。
　　
　　果不其然，那里的橡子很多，密密的柞树遮天蔽日的挡着太阳，树下一片荫凉，空气都是甜的。不到晌午，我们三个背筐就已经满了。我看看大约有一百多斤的样子，可以卖小二十块钱，任务完成了一半！
　　
　　二狗在山上拢了一堆火，将我们带的煎饼放在火上烘烤，二叔还掏出来几块咸菜疙瘩。他家的咸菜做的真好吃，又香又脆。二叔把我的大筐他自己背上，叫我背他的小筐，看着他们父子背的又多又沉，我觉得自己真没用，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有道理。
　　
　　下山二狗走在前面，二叔在后面，我被他们爷俩夹在中间保护起来，像是一个大干部首长。我下山有点着急，生怕晚了会耽误事情。脚下一滑，一脚踩空，溜进了山下。好在地上有很厚的草，摔得也不疼，只是一筐橡子翻了一地，叫我觉得很可惜。我急忙起来用手捧回去，可是不知怎么了，脚下却不给劲，一阵刺骨的疼痛叫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动了。
　　
　　他们爷俩也放下筐，过来看我。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极为狼狈，疼的满脸通红一头汗水，我看见二狗眼睛都红了含着眼泪，急的！我真是废物点心，上山干活就要工钱，没挣到钱却给人家添累赘，真是满心的懊悔！
　　
　　我的脚崴了，眼睛看着脚踝慢慢大起来，肿了。二叔将我的背筐收好，又把他们俩的筐放在一棵树下，上面用树叶盖上，就来背我。我挣扎着不让他背，觉得自己闯祸了，不应该再麻烦人家！
　　
　　二狗也不容我分说，伸出大手把我托上二叔的后背，他自己背着一筐橡子，走在前面。我趴在二叔的后面心里羞愧难当，陷入深深的自责，真是废物一个！
　　
　　二叔走得很平稳，他怕颠簸引起我的疼痛。二叔的后背很温暖很光滑，叫我想起我娘来。我有些动容，和二叔说着话，慢慢的说到了他的身世。二叔有着山东人的爽快，一口山里话还不时夹杂着山东口音，听得叫人心软想哭！
　　
　　我不瞒你也不怕丢人，我是孩子的爹，二狗就是我儿子，是他娘从娘家带来的。大哥（二狗爹）有恩与我，我得知恩图报，不敢不敬人家。我家里穷，看上了他娘却娶不起，正好他爹回关里家娶媳妇，我就相跟着来了东北，那年我十六岁！他爹知道这事，就叫我在家里住下，让孩子叫我二叔，我很知足也很感恩。
　　
　　你看我多大了？我长得面老，今年我三十二，属牛。呵呵，不怕你笑话，有人说我四十多了。还不老？就你会说话，读书人嘴甜。你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早晚会有功名的，将来有了前程也好做大官挣现钱。
　　
　　橡子就别操心了，我把它凉干卖到公社去，你就等着拿钱就是了。呵呵，谢啥，我也是为了孩子能读书，和你们一样，将来能有个前程功名。别像我似的，一辈子给人家“拉帮套”。
　　
　　回到村里天都黑了，同学们看到我的狼狈样，都很关切也很嗔怪。二叔将我放在炕上，又在我脑袋下面垫上一个枕头，回头就要走。屋里很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额头上的汗水。
　　
　　没多久，二叔送来三十块钱，说是卖橡子的。我明白，不可能卖那么多，一定是他贴了很多进去。我没有特别感谢他，说什么都觉得苍白无力。他还看看我的脚，说是要多走动才好得快，别怕疼。我和他说着话抽着烟，看着他年轻英俊的面颊，觉得命运对他很不公。
　　
　　后来，二狗去了公社读初中，我也离开山里去读大学，离开了他们一家，只是不时会想到二狗和他二叔，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在山里活的好不好？二叔后来转正没有？还在拉帮套吗？
　　
　　再后来去了陕西，我才明白，其实在农村，尤其是生产力低下贫穷的地方，拉帮套的事情还是很普遍的，这是维系家庭生存能力的一个办法，几个男人合力维持一个家，也是生存的需要。不过陕西不叫“拉帮套”，他们叫“搭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