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不逢时，出生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那是一个极度贫困的年代，想起来就浑身冰凉，令人心寒。当然在这个村庄，跟我同龄的天真烂漫的乡村少年还有很多，他们同我一样饱尝了饥饿和疾病，他们是一群孤苦无助的花蕾般弱小的生命，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们吹得无影无踪。比如跟我同年的女孩小凤，就已经消失了许多年了，并走了很远很远，在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睁大一双困惑的求生的双眼。
　　
　　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在我清贫而寒冷的家乡，村里几百号人依然摆脱不了靠天吃饭的命运，就好像无法改变人是自然的奴隶一样，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耕耘，有时带来的是风调雨顺喜人的收获，有时却是饥肠辘辘的歉收，我说的正是灾年发生的无比惨烈的故事。听母亲讲，我出生的那一年差点夭折，因为营养不良，母亲已经无法挤出纯净丰润的奶水养育她娇小无助的孩子，我是喝着稀粥一天天长大的。可是村里的小凤远不及我幸运，她过早地夭折在乡村的凄风苦雨中。一想起小凤，我心里就特别的难受。尽管并没有人蓄意谋杀这美丽娇嫩的生命，但贫困就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这刀子锋利而残忍，让曾经身临其境的我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灾年的春天并不缺乏色彩，田野里依然是绿油油的秧苗，壕沟里依然是嫩绿的青草和艳艳的打碗花，无数只小鸟依旧无拘无束地飞翔和歌唱在家乡明净的天空。可是，在这青黄不接的灾难时节，村里的大人小孩必须忍饥挨饿，节衣缩食。当家里米缸里的粮食愈来愈少时，每个人都难免心慌，并发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为了细水长流，每一个家庭主妇都把粥熬得稀稀的，稀得能当镜子，而几碗稀粥下肚是不经饿的，几泡尿就撒出去了，剩下的只能是腹中空空和令人难以忍受的饥饿。所以在这依旧花红柳绿的春天，家乡的孩子出于求生的本能，不得不到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剜野菜，爬到高高的榆树上摘榆树钱充饥，而小凤就是从高高的榆树上不慎滑下摔死的！
　　
　　在我的家乡，道路两旁生长着两行高大挺拔的杨树、柳树和槐树，也有为数不多的榆树。到了春天，每棵榆树上都挂满了一串串手指肚般嫩嫩的榆树钱，饿极了的乡村孩子自是垂涎欲滴，于是纷纷像猴子似的灵巧爬上树冠，把小手伸向在阳光下闪烁着魅人色泽的榆树钱，急不可耐地往张开的嘴里塞。待拍拍肚子觉得吃饱了，还不忘了吃不了兜着走，将榆树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布袋，或干脆折下几枝，回家给幼小的弟弟妹妹们吃。在我的味蕾的体验中，那榆树钱吃起来甜润爽口，不失为裹腹的一道美味，只是到了夜里不知为何，空着的肚子难以入眠，但这并不妨碍我第二天继续爬上榆树，因为饥饿的滋味似乎比疼痛的滋味更难以忍受。
　　
　　小凤是在76年春的某一日下午出事的。在我不可磨灭的印象中，小凤扎着两根翘翘的羊角辫，一张俊俏的苹果脸上，嵌着一对水汪汪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是由于营养不良，这个乡村小女孩的脸呈现出菜青色。她似乎永远穿着绛红的裤子带碎花的蓝布上衣，只是这衣褂上补着许多块补丁，一双旧布鞋已经破得露出了脚趾头。但小凤却生性活泼好动，敢和同龄的男孩一起摔跤，敢和同龄的男孩一起爬树摘榆树钱吃，是村里出了名的假小子。在我的记忆中，出事的那天下午天空很好，阳光很好，一副风和日丽的样子，并未显现出任何恶兆，但灾难还是在那天下午无情地发生了。那天下午，我和小凤六、七个同龄的孩子一快到了村外，并开始品味胜利的果实。可是小凤因为脚脖子歪了爬得很慢，当她终于抓到榆树钱美滋滋的往嘴里塞时，我们已经吃个半饱了，在浓郁的树冠里，几个乡村男孩的目光不时在小凤俊俏的脸蛋上扫来扫去，不瞒你说，我那时就有一个梦想，梦想长大以后找一个像小凤一样的姑娘做媳妇。就在我们在树上一边吃一边看风景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我们几个男孩不约而同地向树下一看，大事不好，小凤从树上掉下来了！我们吓坏了，腿肚子直哆嗦，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但我们还是战战战兢兢地从树上滑下来，再一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凤，心里就更发毛了。但见小凤的后脑勺溢出了白浆，好看的双眼瞪得溜圆，但却涌满了血丝。她一只摊开的手掌还有几枚浅绿的榆树钱呢！这是我们几个第一次目击死亡，而死亡是如此的恐怖和触目惊心！丢了魂似的我们赶紧撒丫子向村子奔，好象身后有无数个披头散发的厉鬼穷追不舍。
　　
　　当小凤的父母哭着赶到出事的那棵榆树下时，他们可爱的女儿早已断气了。小凤的母亲一头栽倒在地，倒是她父亲一声不吭，坚强得令人吃惊。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拂下女儿死不瞑目的眼帘，然后抱起渐渐冷却的女儿的遗体，踉踉跄跄地向炊烟渐起的村庄走去。小凤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像是睡着了，两只嫩藕般的胳膊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天夜里我陆陆续续地做了许多恶梦，并说了许多梦话，第二天早晨，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对父亲说：这孩子头有点烫，怕是被小鬼缠住了吧！父亲说：别大惊小怪的，他是被吓着了，没事。果然没事。到了下午，我又蹦蹦跳跳了。但一想到小凤死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听村里人讲，小凤昨天夜里就下葬了，她被一领席子卷着，被父母埋在了那棵大榆树旁。小凤的父母可能是因为女儿到树上摘榆树钱摔死的，所以把女儿葬在了榆树下，这样女儿再不用吃榆树钱发愁了。只是我和村里的孩子们到了灾年的春天，再不去爬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了，因为我们知道，那棵大榆树是小凤不曾走远的魂魄。
　　
　　现在人到中年的我，时常发出这样的慨叹：倘若小凤没有夭折，她是有充分的理由长成漂亮多姿的大姑娘的，谈情说爱，谈婚论嫁，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花朵般绽放和舒展，幸福地享受人世的欢娱和快乐，共同养育跟她同样活泼可爱的爱子或爱女……可是小凤来去如风，过早地告别了属于她的人生舞台。所以一想到小凤，我就特别憎恨贫穷和命运的无常。小凤，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还有甜润爽口的榆树钱吃吗？愿你在天之灵安息！（约23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