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在太阳底下摇晃着阔大的叶子，叶子透着温暖的光亮，细细的纹理清清晰晰，可以看到上面浅浅的茸毛。一只虫子爬在上面，身体紧贴叶面，向前蠕动着拱形的身体，叶边或者中间部分被它啃噬了一个月牙形的缺口，那个缺口介于黄与淡黄之间，嫩与微嫩的边沿，经过风化，皲裂，干枯，变成已经不能和整件事情融为一体的印痕，有斑点深陷其中，如村边自然油绿的麦田里新添的坟冢。虫壳被细长的丝线富有节奏地放下去，收上来，再放下去，在风中一上一下地不停摆动，那丝线像是命运的绳索，弹性执拗而高深莫测，不留意的时候，蛛网一样粘住你的鼻子或者耳朵。空气中飘散着甜蜜的味道，包含着新走进陌生而拥挤的校园里的学生们的笑声，惊叫和打闹，以及干涉他们遵循秩序的急促而简短的哨音，吹哨的教师鼓着腮帮，宽大的臂膀穿着一件不合体的上衣，表情古怪，四下张望，眉眼之间像是蓬松着一堆没有点燃的柴火，瞬间冒出浓浓的青烟。
　　女孩子那张年轻而模糊的笑脸，常被你在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的特定影像里记起来，伴随着那张笑脸，惊现在你沉睡记忆里的，还有清晨的鸟鸣，盛夏的果园，下雨的黄昏，以及那只在那个晚自习课上轻轻点了你一下脊背的小手。这些奇异的景象，却因为你过早成熟的颤栗，像一弯美丽的新月，刚刚从记忆的云层浮现出一丝曼妙的轮廓，却又倏忽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只轻巧的小手在“哎”了一声你没有反应之后，如一支铅笔顶端的橡皮，捣在你冰凉的靠近左肩的位置上，你迅速转过头去，一个花朵般不可靠的微笑正对着你那张充满疑惑而惶恐的脸庞。为什么不能生的再英俊些呢，再再英俊一些呢，那样或许就不会砰然心跳了吧，那样或许就不会再因为住得偏远家境贫寒而自卑了吧，那样或许就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从容不迫地享受她那种宠惯般的撒娇了吧。以后的种种迹象的确表明，你在面对那朵花儿的那一瞬间，小脑子里蹦出的假设也是那样的遵循理智思维和符合逻辑规律，但那只手曾经那样热烈地灼伤过你的神经，那样不负责任地勾起过你对于爱情无限的想象，执着地让你在一种甜蜜而痛苦的迷梦状态，度过了小学后半部分的难挨生涯。
　　没有人知道你曾经多么暗恋过她，甚至包括她自己。一生当中关于她的记忆少而零碎，一片，两片，最多不超过五片，但心灵之中最早关于开启情感的那串密码记号，依旧那样突兀地存在于你的世界。清风徐徐，惊雷闪电。走过开满了新茶与相思的季节，她骄傲而面带微笑地站在一台十七寸黑白电视前，白炽灯光透过她家院子里夹竹桃的缝隙，穿过黑暗在那个秋夜凉水一样泼洒在你和你们的身上，对于她的关注已经远远超出了对于她家购买的全村镇第一台电视机的新奇和刺激。热闹与爱恋，王子与城堡，欢笑与言语，泥泞与土地，绿草与原野，就那么不经意地在你那个幼稚而饱满的心灵之中灿烂地绽放，混杂着一种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甚至你在许多年之后，身处繁华的都市，身边霓虹闪烁，美女如云，穿行的车流以及永远无法猜透的非主流的人生转角，都依然能够在时间长廊的隐秘之处，记起她迷离而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幻像而迷离，恣意汪洋地郁郁生长。
　　你后来究竟是不是为了那件事情转了学的呢，你是不是被那夜如水的月光蛊惑了心智，在那个四边种着垂柳的小操场上，就那么毫不设防地将自己心中的秘密轻易泄露给了她同村的那个同学了呢。你那次放学后被她堵在她们村附近的拐角处，夕阳橘色的余晖，映照着她愤怒而略显顽皮的面容，在她连珠炮般的狂轰乱炸和在她们之前为了尊严而对你进行恶毒人身攻击的时候，你心中淋漓尽致地体验着前所未有的甜美感觉，你的脸憋得猪肝一样黑红，你为何任凭她打她骂一言不发不能亲口对她表露心迹呢。你真的是想让她痛痛快快出口恶气平息她心中的那股怨恨吗，还是觉得自己暗恋着她做贼心虚宁愿忍受她的百般侮辱呢，你在她们骂足打够之后仍然怒气难消悻悻然消失在那座青砖红瓦的房舍之后，你竟然不舍得擦拭掉她残留在你脸颊上的唾痕，跳着哼着歌回到了家。而后你三天没有去上学，小小年纪的你宁愿躲在村子里挥汗如雨地在家割草喂牛，也不肯再踏上那条她和她们在暮色之中反向而去的蜿蜒小道。
　　你一直喜欢席慕容，一直喜欢阅读她如泣如诉荡气回肠的新体诗。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不然草木怎么都会
　　循序生长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无能为力的
　　不然日夜怎么交替得那样快
　　所有的时刻
　　都已错过
　　忧伤蚀我心怀
　　一定有些什么
　　在叶落之后
　　是我所必须放弃的
　　是十六岁时的那本日记
　　还是我珍藏了一生的
　　那些美丽的如山百合般的秘密
　　你读着读着，眼眶湿润了。原来人活世间，自有不可预知的神秘未来，人与人的相交，都是一场不可少的巧妙安排，上天造物弄人，颇具深意。窗外下着小雨，雨滴沉重而悠缓，吧嗒一声，再吧嗒一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空调的外机上，像是击打着你柔软的心坎。那个遥远的影子，飘飘忽忽又出现在你的记忆里。煤油灯和碗筷，墙头的玉米，星星和天空，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象，模糊而清晰，宛如在一张雪白的纸张上，研开了一汪淡蓝色的水粉。已经记不清楚你和她之间那些简洁而明亮的情节，风沙来前为你精心埋下的一些线索，风沙过后尽管费尽心机，也再难找寻。
　　你隐约记得去了外婆家读书，父母觉得如果你长期那样荒废下去，你的人生将一事无成，他们的生活便会了无希望。外婆已经不在，外公苍白而凌乱的须发，时常把你从梦中扎醒，让你的世界充满一种忧伤而污垢的色彩。你深情地坐在教室靠墙的座位上，半上午的时候，总会有阳光透过窗户的木格子，斜斜地照着你的书本。木格子被雨水和岁月侵蚀成棉絮的模样，上面如果没有葡藤的缠绕，一碰就会成为烟尘。那个阳光很好的星期五下午，你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她。你觉得和她简直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但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勇士。你没有办法让自己与之抗衡。你唯恐避之不及，慌慌张张躲进路边的青纱帐里。你根本不会想到，她会随着你的脚步而来，钻进玉米地里找你。她在你身后，拉住你的手向你道歉。你心潮澎湃，你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嘤嘤哭泣。她在你身后抱住你，脑袋趴在你的肩膀上，你能感觉得到她温润的气息，柔软的长发把你的脖子弄得痒痒的。你和她深陷在高大而茂密的屏障之中，被下午的阴影包围着。你浑身颤抖，是不是你觉得你们屁大一点就敢不三不四地躲在远离视线的一张帷幔之中乱来。你爱她吗，不知道。你懂爱吗，更不知道。但你知道翻转过身体，将她的细腰抱得紧紧的，用你酡红的脸蛋磨蹭着她光滑的肌肤。女娲当年用金蝉柳抽打亚当和夏娃，就赋予了人类这样无师自通的能耐。你和她就这样相爱了？村子的头顶，天空湛蓝，没有云朵，有鸟自由飞翔。人的童年如果能称得上清水般的单纯，能够相互守得住彼此的秘密，那么人一旦成年之后就显得世俗，变得深不可测，不可以信任。妻子能为丈夫守住贞节吗，丈夫能甘心一辈子陪伴一个女人吗。
　　欢快的唢呐，领着无数个《百鸟朝凤》的音符和一顶红红的花轿，将你的梦震得支离破碎。你默默跑到陡峭的山巅，对着苍茫的旷野大哭一场。你是不是为了她才背井离乡，你当然知道，可她不知道，你父亲也不知道，你父亲一直到死，都以为当初你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胸怀大志的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应该立马行刀，独闯世界，纵横四海。你永远没有给她去过信件，哪怕只言片语，她当然也不会给你主动写。你在日记本上写到：今生将不再见你，因为再见的已不是你。尽管你思念成灾，常常在月亮升起的夜晚，泪流满面。
　　开车行驶在老家的路上，新修的水泥路虽然狭窄，但干干净净，如一条浅灰色的缎带，阳光下泛着清幽的光。在当年那片青纱帐附近，你在车里老远便认出了她。她坐在路边地垄上，脸上没有了光泽，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身边有一个像你女儿那么大的女孩，母女俩向远方眺望着什么。车上坐着你的妻子和女儿，你犹豫一下，最终没有停车。车子驶过她们三人的时候，她仿佛认出了你，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的生活显然和你有了很大的距离。
　　许多年之后，你躲在这个孤独而静谧的深夜里。你的妻子和女儿在隔壁的房间里，享受着睡眠，享受着这样的夜带给人类的幸福。而你却睁着绷紧的每一根神经，想那个依然遥远而朦胧的影子。玻璃窗外依旧潮湿而芬芳，灯下依旧是席慕容的满含深情的诗篇。你突然那么真切地觉得，世间有很多事情，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就好像离你越来越远的星辰，眼看着它变小，变暗，变冷，终于在一个你绝对无法触及的距离里消失，而你站在黑暗的夜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