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催促着大妞二妞做完作业去睡觉，自己也拍着小三走进卧室。儿子看看妈：“妈，我也累了，睡觉了啊。”“睡吧，跑了这么长时间，真够累的，早点休息吧。”香凤爱怜地说着，拿起遥控器一按，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儿子下午刚回来，这次跑长途走了二十多天，着实够辛苦的。小别胜新婚，看着小两口的恩爱劲儿，香凤说不出是酸还是甜。
　　她躺在那张不足一米的小床上，像被像一张孤独的大网罩住自己。她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和丈夫好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每天晚上枕着丈夫有力的臂弯，幸福得像一朵花。
　　想这些干什么？都是老黄历了。她告诫自己。
　　隔壁隐约传来小两口的说话声。香凤往上拉拉被子，把头缩在被窝里。不听，嗨，不就是那回事吗？年轻人都那样。
　　“你吃饱了撑的！咱妈是那号人吗？她要是有那想法还能等到现在？”
　　“你别生气嘛,我也是看得有点蹊跷才随便说说。”媳妇压低了声音。
　　香凤似乎听到小两口在议论自己，又听不真切，便坐起来，伸长脖子，却再也听不到声音。窗外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哗啦啦”响起来，起风了。她呆呆地望着窗户上晃动的树影，许多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儿子两岁那年，女儿出世了，香凤沉浸在儿女双全的喜悦中。然而在她的月子里，丈夫经营的大酒店彻底破产了，当地官员在酒店里吃喝洗浴，几百万的白条欠款追不回来，而自己赊欠别人的酒水干菜，债主又天天找上门来，家里的电器、家具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债主强行拉走抵债。丈夫萎靡不振，为躲债，经常夜不归宿，借酒消愁，而后又被一帮赌徒拉去聚众赌博。那年三十输红了眼，跑到小卖部赊了两瓶二锅头，喝的醉醺醺的，回家拿起火柱在蒸锅上通了十几个大窟窿，拿去当废铁卖。过年后丈夫更是喜怒无常，喝醉了有时躺在炕上几天几夜像个死人，有时几天不回家，在“鸡窝”里鬼混。香凤一哭二闹，三回娘家四上吊，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了也无济于事。有一次因为丈夫把“鸡”领到家里，当着香凤的面打情骂俏，香凤实在看不过眼，多说了几句，被丈夫一脚踢到，头刻在床楞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日子还咋过啊！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香凤的眼泪禁不住地簌簌落下来。她用枕巾抹下脸，拉拉被子，躺下来，用力闭上眼睛，不想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可离婚后的生活又如影像般的在眼前晃过……
　　她净身出户，争取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凭着自己的聪明和仅有的裁剪技术，在娘家人的资助下，租了一套门面房，经营了一个裁缝店。在门面房招揽顾客时，就把两个孩子关在里屋，让三岁的儿子照看着几个月的妹妹，两个孩子经常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女儿的尿的衣裤往往只有胸口是干的。
　　哎，怎么回事，怎么尽想这些事？她感觉有点凉，掖掖被角，睡吧，明天的事还多着呢。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媳妇第三胎临盆时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那天她刚送大妞二妞上幼儿园回来，接生婆就在屋里喊：“香凤，你跑哪去了？快来啊，孩子来了，你积德了个大胖孙子！”香凤接过孙子，高兴得不知所措，比自己生了儿子那会儿还高兴......香凤昏昏欲睡，恍惚中，又看着女儿随着迎亲队伍走了，她好像被人挖去了心肝，一阵阵的痛......
　　“嘀嘀、嘀嘀”，小闹钟响了，香凤一骨碌起了床，在厨房里蹑手蹑脚忙碌一阵子，饭做好了，叫醒上学的俩孩子，正招呼着她们吃饭，手机像往常一样骤然响起。儿子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看看妈，试图去接，香凤显得有点紧张，忙上前一步拿过手机一按：“不、不…….不用接，老姐妹一块去买菜的。”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儿媳看一眼丈夫，给小三穿衣服去了。儿子也转身进了洗漱间。
　　香凤草草吃完饭，拿起一串钥匙，拉起大妞二妞去幼儿园。儿子忙说：“妈，今天我没事，让我接送她们，再顺便买点菜回来，你在家歇一天。”“别、别别，还是我去的好，你做不地道。”说着就下楼了。
　　“哎，你都看见了吧？以前妈送走孩子买点菜就回来了，自从有了那个电话，妈总是等上午接了孩子才带着菜回来。每天那个电话一响，妈就怕我去接似的赶紧摁断。我想跟着妈看看她到底去哪，可是不敢抱着小三下楼，怕别人看见走漏了风声。幸亏生活区的人不串门。”妻子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小三儿冲着奶粉。
　　听着妻子的唠叨，丈夫放下饭碗，好一阵沉默。“妈也真够辛苦的，好不容易把我和妹妹拉扯大，又爬进咱的孩子堆里。”老半天，他才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怪谁啊?不都是你传宗接代的老思想作怪吗?让我也像那个宋丹丹一样，来了个超生游击队，成天东躲西藏，自己的家不敢住，蜗居在人家的屋檐下。人家孩子好坏还有个名字，海南岛、北戴河，咱倒好，就大妞二妞小三的叫着。孩子在幼儿园小朋友都笑这名字难听。”
　　“哎，你别唠叨这些，当初不是咱妈的主意吗？”
　　“可你也跟着妈老传统，不生儿子不收兵。你还说农村的教育跟不上，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可眼下大妞上大班，二妞上托板，两人每月学费一千多，小三的奶粉不敢吃好的，就那中不溜的也得500多。前几天房主打电话说房费要涨200块，加上原来的800就1000。那天妈买菜回来说，菜市场没有几毛钱一斤的菜了，香菜长到10快钱了。这物价像坐着火箭往上窜，可你跑长途那点血汗钱，我们再怎么节省也不够啊。”
　　卧室传来小三的哭声，妻子急忙抱出孩子，坐在沙发上，把奶瓶吸管放到孩子嘴里，孩子猛吸几口，呛住了，不停地咳着。妻子急忙让孩子坐起来，给孩子轻轻地拍着背。
　　丈夫摸摸孩子的头，一时无语。
　　妻子瞥一眼丈夫：“我倒是想，咱妈要是真的有个相好的，就让他过来，一来給妈做做伴，说说话，妈也不太寂寞，二来呢，他们俩照顾孩子，我年轻，再出去打份工，多少再挣点。再说呢，如果妈找个退休工人，经济上也能给咱点补贴，这岂不是三全其美？”她狡黠地冲着丈夫扮了个鬼脸。
　　“亏你想得出！”他抬手给了妻子一个刮鼻。
　　第二天早晨，香凤带着孩子刚下楼，媳妇就使了个眼色，让丈夫跟了下去。
　　香凤推出自行车，大妞坐后，二妞坐前，一会就把两个孩子送到幼儿园。儿子远远看着她没有去菜市场，也没有按原路回家，而是向左拐，走进一个胡同。儿子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跟上去。她又向右拐，进了一个居民小区，在一号楼前停住，自行车一锁上了楼。儿子一个箭步追到到楼下，二楼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门开了，“哐当”一声又碰上了。
　　儿子听得很真切。难道妻子说的是真的？他呆呆地望着二楼的窗户，百思不得其解。想上去看个究竟，又怕来了不该来的地方使妈难堪。他点支烟，猛吸几口，在楼洞口焦急地徘徊着。妈妈呀，你在儿子眼里真诚善良、朴实坦率，什么事都给儿子商量，为何这事你给儿子捉迷藏呢？妈妈，儿知道你为了儿女的幸福操碎了心，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现在我们都成家立业了，再怎么难，你也有权利争取自己的幸福呀。如果你有啥想法，告诉儿子，儿子一百个支持你！
　　儿子想来想去，顾不了许多，扔了烟蒂，一咬牙上了楼。他轻轻按下门铃，良久，门开了，香凤一看是自己的儿子，顿时脸涨得通红，开门的手定在了空中，嘴张了几张没吐出一个字来。儿子看到妈腰间束着的围裙，更是一头雾水。难道妈妈这里真的还有一个家？
　　“你，你咋找到这儿来的？”金凤有点口吃。
　　儿子没回答，抬腿进去，眼睛扫一下客厅，果然见沙发上坐着一位老人。虽然儿子早有思想准备，可真的放在眼前了，又觉得很唐突。他迟疑着走近前去，只见老人满头乱蓬蓬的寸长白发，神情呆滞，旁若无人地一动不动，就轻轻叫了声“老伯”，那老人转过脸看看他，似笑非笑，摆摆手，“啊，啊”了两声，又转过头去了。儿子低头一看，老人长长的睡裤下边，露出一双穿着花拖鞋的小脚，再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然后惊讶道：“是阿姨啊！”
　　香凤尴尬地说：“儿子，这件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怕当保姆丢你们的脸，你都看见了，我就直说了吧。”
　　原来这位老妪脑梗阻做了手术，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她的独生儿子在外地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是业务主管，老板天天打电话催他回去，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他就在中介打了“重金招聘护工”的广告。香凤的一位好友想去应聘，但是因家里上午事多不能保证全天伺候老人，就和香凤商量，她上午有事了让香凤替她干，并且约好只要有电话，她就去，月工资800元。香凤正想打份工为儿子减轻点负担，就应允了。
　　儿子听着，心里像刀绞一般，他一把解下妈妈的围裙系在自己腰间，转身进了厨房。沙发上的老妪傻呵呵的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受。
　　晚上，儿子仔细端详着妈妈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脸，深情地说：“妈，我想了很长时间，这传宗接代的老思想是绝对要不得，不仅给自己的生活造成负担，也拖累了您。不过孩子是无辜的，既然来了，再难我们也要把他们拉扯大，这是我们作爸妈的责任，不能把您也累倒了。你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人们常说，满堂儿女赶不上半路夫妻，你也找个老伴吧，给你做个伴，说说话，你也没那么孤单。”
　　香凤心潮荡起一片片涟漪，脸上泛起红晕，羞涩地笑了，笑得那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