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叙事(之三)
　　
　　歌手
　　大哥是我们四里八村有名的夜歌手,当然他并非那在舞台上唱歌的歌手,也不会什么美声、通俗、民族唱法，可是，大哥唱夜歌的本事可以说几乎没人和他比肩。在我们家乡，哪家的大爷大妈归天，总要请上几个人唱两个晚上的孝歌，因此在乡下，夜歌手也很受人尊敬。按说，我们家也算得上是夜歌世家，父亲也是唱夜歌的好手。小时候，虽然我们家里穷，没有什么中外名著等书籍，但我们家的夜歌本却有不少。
　　
　　大哥是个聪明人，虽然他只读了三年书，但他能说会道，在我们村里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人儿。我记得大哥十八岁就当了大队会计，能写一笔漂亮的字，夜歌本子读得滚瓜烂熟。大哥唱夜歌不仅能唱那白纸黑字流传乡间的孝歌正本，更让人叹服的是他“扯白”的本事。乡村间会唱夜歌的不是很多，附近几个村也就是那么几个人会唱，大哥当然是其中之一。有时候，碰上其他唱夜歌的，他们总要赌赌狠，互不相让，于是就要你一段我一段的唱着歌逞强，你说你狠，他说他强，火药味还很浓咧！不过在这样的场合，我每每看到那些人都不是大哥的对手，大哥好像总是赢家。有一次，上门层场的三爹去世，请了十几里外的一个亲戚来唱夜歌，那伙计一上来就发难，和大哥对峙起来，开始还能半斤对八两，打个平手，可到了吟诵唐诗时，那伙计就渐渐地没有还手之力了。没几个回合，那人就甘拜下风，溜进屋子里喝茶去了。在我的记忆里，大哥似乎没有输的时候。
　　
　　大哥唱夜歌虽然熬夜辛苦，但他从来不收人家的钱。农村不像城里，动不动就要钱，可大哥帮人家唱夜歌，一个通宵也就赚两包香烟。大哥唱歌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利益，而他是喜欢凑热闹而已。七十年代中期，我进城读书，几年后，大哥就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从此后，我就很少听大哥唱夜歌了。自从大哥当了支书后，听说他出外唱夜歌就很少了，即使是亲戚朋友家里老了人，盛情难却，他也只象征性地上场唱上半个小时，有时我问他怎么不唱夜歌了，他说，哪里有精力？我想也是啊，毕竟他当了大队一把手，肩上挑着一副重担，他要时刻考虑到村子里几百村民的吃饭问题。
　　
　　和尚
　　
　　汉生十二岁就跟随着父亲做和尚。这和尚不同于长住在庙宇中的那种人，而是乡村为亡人超度的一种职业，乡下人把这种念经超度亡人的过程叫做“坐夜”。庙里的和尚天天要做佛事，还有很多的清规戒律，而汉生父子是“酒肉穿肠过”，不理会那些，只要哪家老了人，出钱相请，他们不管多么疲惫不堪，也在所不惜，有请必到。
　　
　　小的时候，看到刚一桌子高的汉生跟着父亲坐在亡人灵前，一边敲着乐器，一边眯缝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就有些忍不住好笑。我们不知道他念些什么，只看到他嘴巴在翕动。后来我想，汉生没读什么书，怎么能读得懂那厚厚的经书，理解其中的含义呢？汉生两兄弟，母亲死得早，他又是老大，祖辈几代都是做道场的和尚，因此，他父亲没让他读几册书，就开始带着他学做道场。这自然不受风吹雨淋，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况且他还是个孩子，又不需要给生产队交什么费，又何乐而不为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十七八岁时，汉生就可以独当一面做道场了。他父亲有时不在场，他也能把一天一晚的道场担当起来。不过那时候，他的弟弟满生也十几岁了，父亲不能去的时候，他就带着弟弟帮忙，每次能赚到十几块钱，相当于一个劳力半个月的收入，真让人有点羡慕。
　　
　　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时期，和尚也属于牛鬼蛇神之类遭到批斗，汉生一家人也不例外。好几次，他们被民兵推上批斗台，胸前挂了块“封建迷信分子”的牌子。有人让汉生和他父亲表态，今后还搞不搞迷信活动，汉生就说再也不做了。可他们父子一转背，就又旧病复发，干起了老本行。不过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白天黑夜里干，而是到了半夜等人少了干部们都睡了时再开始做道场，这样虽然有不少人都知道他们父子又重操旧业，屡教不改，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汉生做了半辈子”和尚”，也赚了大把的钞票，他的父亲早已谢世，他们兄弟成了远近有名的人。听说如今儿孙满堂的汉生做了一栋漂亮的楼房，虽然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头上也添了不少白发，但他还是没有放弃旧业，一年到头在外奔波劳顿，也许他这一生的“和尚”事业永远都不会停止。
　　
　　吝啬
　　
　　明三爹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鬼,乡里俗称为“小气”。土改时，明三爹划了个“富农”成份，有人说明三爹的富农实在不值，因为他不是靠剥削而发家的。听说明三爹继承他父业时，还是村里不起眼的贫苦人家，住的是两间破茅草屋，吃的是漆黑的红薯丝，明三爹结婚还在外借了几担谷。明三爹是个勤快人，他成家后，勒紧裤带过日子，凭着自己的勤劳双手，硬是把家里渐渐变得富裕起来。听说明三爹年轻时就十分节俭，吃饭时掉了一粒饭在地上，他都要捡起来塞进口里，生怕浪费一颗粮食。正因为明三爹一直过着勤劳节俭的生活，到新中国成立时，他就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户。可他万万没想到土改之后，他这半生奋斗辛辛苦苦得来的家业，却让他头上多了一顶“五类分子”的帽子，有事没事要拖上台批斗一番。
　　
　　不知为何，解放后，明三爹就变得越来越吝啬了。明三爹有个儿子在外工作，回家就带上几包红枯牌香烟给父亲，可明三爹从来不让别人抽一根。有人说，明三爹，你儿子回来了，有好烟抽，来一根我们享用享用。明三爹说，就两包烟，老大（大儿子）要，就给他了。要烟抽，我这里有叶子，说完就从腰带上解开烟袋来。别人知道他小气，就摆手说，不要不要，我自己有。可是一转背，就有人看到明三爹一个人蹲在那拐弯处抽起纸烟来。过年了，细伢子们到明三爹家辞年，明三爹就挡在门口说，别争抢，大家都有，于是给每个小孩子一块红薯片。有的小孩子把红薯片往地上一丢，瞪了明三爹一眼说，小气鬼。来年就再也不到他家去辞年了。明三爹的亲戚如舅公姨夫妹夫到他家拜年，明三爹一个猪肘子把他们都招待完。明三爹在桌子上喊得热闹，但猪肘子却还是那样圆圆的黄黄的，无人动筷子，因为那个猪肘子没有煮烂。因此，明三爹家的猪肘子总要从初三吃到十五，最后还是自己把它给“报销”了。
　　
　　憨人
　　
　　憨人名叫刘汉文，目不识丁，惟有一身好力气，做得一手好田地功夫。不管村里谁家做屋，他都不请找上门，专拣抛砖上墙的重活干，每天只要一包红桔牌香烟，就笑呵呵的心满意足。
　　
　　憨人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父母去世时，把他托咐给大哥，要想方设法为他找一门亲事，瞎子跛子都行。大哥是生产小队队长，也还有些人缘，托了几个媒人为他物色对象。附近村里一户人家只有一个独生女，要找上门女婿，听说刘汉文是个扶犁打耙的好手，又善良正直，就答应下来。媒人和他哥领着他去相亲，女方家里见他牛高马大，膀圆臂宽，也还满意。女方家里条件不错，弄了一大桌菜招待他们。吃饭时，那姑娘给憨人装了一碗饭，还对他嫣然一笑，憨人心里美滋滋的，添饭时，姑娘又主动过来给他装了一大碗，憨人却说太多吃不完，就让她拣去了半碗。可吃完这半碗饭，他肚子还是空空的，看到那一桌好菜，就起身说你老人家饭好菜好，我还想吃一碗。可就是这句实在话，却让对方看出了破绽，这门婚事而泡了汤。
　　
　　憨人的大哥待他不错，一直让他跟着自己过日子。有一次，憨人却死不开窍，把他哥气得要呕血。那天，憨人大哥做猪屋，占了牛牯半边地基，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牯从外地搞副业回来，一声不吭就推倒了做了一人多高的砖墙，憨人的大哥仗着自己是生产队长，上去就打了牛牯一拳，没想到他岂是牛牯的对手，牛牯一个旱地拔葱，将他放倒在地，骑到他的身上。憨人的大哥忙叫憨人帮忙，没想到憨人却“见死不救”，丢下铁镐走了。他哥只好告饶。牛牯放了他哥，他哥气晕了，跑进屋就擂了憨人一拳说，你个憨猪，把东西搬走，你自己过日子好了。他哥虽然说的是气话，憨人却不声不响地卷着被子搬进了那低矮的厢房。
　　
　　憨人虽然脑子有点问题，可他还是有一颗善恶的心。村里开大会揪斗地主富农，只要大队干部发话，他一根麻绳，不要帮手就能把人捆来。有一次，村里开会，没人批斗，就让他去把生病的秀娘捆来。憨人拿根绳子来到秀娘家，见秀娘面色寡白躺在床上呻吟，就起了怜悯之心，一声不响地走了。大队干部问他为何没把秀娘抓来，憨人就板着脸不吭声。大队干部便另外派人去抓秀娘，憨人却先一步赶到，挡在门口不让进门，他手里还拿了一把砍柴刀，那几个人怕憨人发傻，只好转身走了。
　　
　　桃麻子
　　
　　桃麻子名字叫刘松桃，因他长着一脸的麻子，人们都喊他桃麻子。虽然这是每个人忌讳的外号，但他从不恼怒，而是一脸笑容灿烂。桃麻子是地地道道的聪明角色，不少绝活都是无师自通。他生长在农村，读的书也不多，只跟着皮影子师傅学了半年皮影子戏，可他吹拉弹唱样样都行，远近没有人不知道他。
　　
　　文化大革命时期，公社、大队都要办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桃麻子所在的大队没费什么劲，就由桃麻子领衔拉了一支宣传队队起来，春节时参加全区业余文艺汇演，拿到了惟一的一等奖。桃麻子带着宣传队到过全区几十个大队演出，受到热情欢迎和好评，人们一提取他和他的宣传队，就都竖起大拇指把桃麻子夸耀一番，桃麻子成天乐呵呵的，心里就有一种得意的成就感。
　　
　　桃麻子办的文艺宣传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在全公社所有的大队业余文艺宣传队中，只有桃麻子他们能够完整地排演出整场样板戏，其他大队要演样板戏，只能演其中的一小场，因此其他大队的年轻人都羡慕他们，尤其是羡慕桃麻子的本事。桃麻子既是宣传队的导演，又是主演、乐手，一段京胡独奏让人们如痴如醉。那一年他们在公社礼堂演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桃麻子饰演剧中的杨子荣，唱念做打是那样惟妙惟肖。可他也有忘词出错的时候。有一次演“打虎上山”那场戏，桃麻子饰演杨子荣和土匪对话时，饰土匪的那人把“脸红什么”念成了“脸黄什么”，桃麻子就把前一句“精神焕发”丢了，回答说：“防冷涂的蜡”。可那个演土匪的又来上一句“怎么又黄了”，桃麻子愣了愣，怎么又来了一句，他只好回答：“又涂了一层蜡”，台下面有些观众听出了他漏词错词了，哄堂大笑，桃麻子却没受一点影响，继续对白，然后唱起那段气吞山河的唱腔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一时间，台下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