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有一种很有影响的史学观点，认为革命是推动历史进步的最好的方式。在此观点支配下，我们的历史书中对农民起义总是给以热情地歌颂和极力地赞美。但究其事实来说，历史上的多数农民起义，大多都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带有官逼民反的性质。而起义的结果往往是一帮铤而走险的人物成了新的权贵，多数人命运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就象是赌局上的轮流做庄，游戏的规则和设施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无论是殷商代夏，还是楚汉灭秦；无论是三国归晋，还是隋唐废兴；无论是宋元更张，还是明清易鼎，都无非是以一个皇帝取代另一个皇帝，以一群权贵取代另一群权贵。皇位和官位并没有改变，只是位子上换了不同的面孔，如此而已。鲁迅先生曾把漫长的中国历史概括为“吃人”的循环，实在是诛心之论。几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几个不同姓氏的帝王在“家天下”的宴席上的轮流坐庄。从这个角度上讲，农民起义对历史的推动作用并不象我们以前的教科书上所描述的那样激动人心。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曾被视为中国农民运动的顶峰，我们的历史从孙中山开始，就开始对洪秀全这个农民领袖进行赞扬和歌颂。如果说孙中山对洪秀全的赞美还有着反清排满的用意，我们后来对他的一味歌颂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历史不同于小说，它应该冷静和客观，应该尊重历史原来的风貌。但我们的历史编写者喜欢搞一面倒；要么十全十美，要么一无是处。
　　
　　洪秀全的革命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的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借助天下荒年的时机，都是利用宗教迷信的道具。1843他创立拜上帝会起，就以‘天下多男子，全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的平等思想作号召，这是宗教的平等教义，提倡男女平等，众生平等，在革命之初很有号召力，因而赢得的广大农村的贫苦农民的支持。他提出的《天朝田亩制度》也是基于一种平等的思想，但其并没有超过明末李自成的“均田免粮”，也没有超过北宋钟相、杨么的“均贫富、等贵贱”。即便如此，洪秀全也没有很好的践行过他的土地革命纲领。特别是当他称王之后，他就把自己凌驾于民众之上了。所以他的思想还是封建帝王思想，天王和皇帝没什么区别，只是被涂抹上了更多的神话色彩。这一名号是封建帝制观念和宗教观念结合的变种。洪秀全算不上是一个先进的中国人。
　　
　　洪秀全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功名之心的人。贪图功名富贵，这对于人生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他既可以引发人们的努力向上激情，又可以催生出难以驾御的野心。封建的科举取仕制度，让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看到了登天的希望，“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但同时也有无数的读书人穷经皓首，却终生被被拒于朝廷的大堂之外。只是作为读书人，他们大多是安分守己的，带有读书人的懦弱和谨慎。对于自己的屡试不中的结果，往往感叹自己的命不如人。他们会用一些“很文化”的途径去排遣心中的郁闷，寻找继续生活下去理由和借口。张继殿试不中，吟了一首诗歌也就心安了；蒲松龄榜上无名，编了本鬼怪故事也就释然了；吴敬梓名落孙山，写了本讽刺小说也就平衡了。但洪秀全和他们不一样，他的骨子里潜藏着反叛的基因。洪秀全四次科举不中，变得焦躁和愤怒。于是他开始走向了与儒教彻底决裂的道路。既然他不能走进读书人最向往的那一片风景，那么他就要把这片风景统统毁掉。洪秀全后来捣孔庙砸牌位，以至后来在南京大量焚书，自己搞科举让女性中状元等等，都是一种“吃不上葡萄就毁掉葡萄树”的报复，是一种很变态的情感宣泄。
　　
　　洪秀全是一个冒险家，但却不是一个成熟的革命领袖。他走上反清的道路不是因为真正认识了清廷的腐败，而是因为这个政权没有给他提供一个出头的机会，阻断了他的富贵前程。喜欢歌颂他的人，总是会高声朗诵他的"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语录，并把其视作"伟大的反封建纲领"。是的，如此激动人心的描述，可能就是古人说渴望的“大同”世界吧。但宣传归宣传，他只是给贫困而又愚昧的百姓画了一个大饼，让他们为了那个大饼而奋不顾身地追随他，为他奉献和牺牲。他并不是真的要兑现它。洪秀全要做的是一己的帝王梦，他不可能让天下人同享富贵荣华。陈胜落魄时候，对他的穷哥们说“苟富贵，毋相忘”，后来真的做了王了，却把来投奔他的穷朋友给宰了了；朱元璋和过去小伙伴也有磕头之交，但发迹之后，就六亲不认了，甚至于还以欺君之罪诛之。这是中国农民的自私与狭隘。洪秀全也没有跳出这种自私与狭隘的小圈子。
　　
　　洪秀全信奉基督教不出于一种虔诚的宗教感情，而是出于一种实用主义的需要。所以他创立的拜上帝会并不是纯粹的宗教，其主导思想是西方基督教义和东方的封建意识融合而成的产物。他是拜上帝会的教主，同时又是上帝的中国之子，是耶稣的弟弟。这个上帝次子的说法在西方基督徒看来，一定很可笑。所以他心目中的上帝其实是一个中国化了的神明。洪秀全通晓的是中国文化，或者说是儒家学说，他对外面的世界其实是一无所知。儒学给他带来自卑和绝望，于是他试图向西方寻找真理，但他又没有科学的精神和思辨能力，他偶然得到了一本《劝世良言》的小册子，就把他看做救命的稻草。而那本书中并没有全面、系统地介绍基督教教义，只是一些零散的神学知识。但这恰恰给这个落魄书生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于是他以此为基础，不断按他的需要注入自己的意识。从装神弄鬼开始，逐步从精神上控制信众，接着就是让这些信徒为自己效命，建立以他为天王的政教合一的"太平天国"。洪秀全原名“火秀”，又名洪仁坤，后来改名秀全。“秀全”二字，暗含“禾乃人王”之意，其中“禾”是“我”字的谐音和变体。洪秀全以此迷惑众人，也充分表现了他的精明和雄心。这让我想起上世纪后期的法轮功的教主李洪志，他为表明自己是佛祖转世，特意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和佛祖的生日改成了同一天。虽然外人看来有点可笑，但在实际宣传时却非常有效。毕竟，在科学精神缺失的地方，宗教迷信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洪秀全写过一首《吟剑》的诗：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扫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西南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四海为家、太平一统”，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图景啊！但后来我们知道了，他建立不是世界大同的理想社会，而只是他自己的“家天下”的乐园。这个世界必须以他为中心，他是上帝的代表，又是世界的救主。任何阻挠他的力量，无论来在清廷，还是来自会众内部，都是应该斩杀的“妖邪”、“奸宄”。从这一点来看，洪秀全的拜上帝会更接近于一个政治邪教。这有点象上个世纪阿富汗的塔里班，也有点象李洪志的“法轮功”。正因为如此，除了假托上帝意旨，洪秀全到死也没有形成自己的较为完整和系统的革命理论，更没有具体可行的革命策略。走一步，算一步。加上后来杨秀清和韦昌辉捣乱，石达开出走，洪秀全内忧外患，又由于安逸的心态作祟，他完全丧失了进取的斗志。后来更是不肯迈出天王府半步，完全迷醉于温柔富贵之乡了。
　　
　　洪秀全出身乡野，他对西方世界的了解微乎其微。他革命的目的是要推翻一个朝廷，但并不是要从根本上推翻封建制度。换句话说，他仇恨的是皇帝，但并不仇恨皇位。我们的一些历史专家仅仅因为他的几句口号，就想当然地夸大了太平天国运动的反封建性质，其实是有点太一相情愿了。从永安建制开始，洪秀全便显示出了他的权倾天下的心态。定都南京后，他已经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皇上”了。洪秀全很早就迷恋妻妾成群的宫廷生活，他号称“天王”，自诩天上有一房‘正月宫娘娘’，所以他在俗世的妻子只能称“又正月宫”。后来他不断地收纳美女，到南京时候已经有了88个妃子了。而后宫佳丽更以千计，这连同时代的咸丰皇帝也自愧不如了。革命之初，他曾提出男女平等的口号，并由此号召广大女性为其卖命。但他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性的，所以很快又把女性踩到脚下，我们可以从他制订的专门针对服侍他的宫女的几项杖责戒律，就可以看出他对女性的禁锢与和摧残：“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夫主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说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嘴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杖责之外，更有鞭笞、挖眼、五马分尸等等。天王府，成了这位私塾先生作威作福的天堂，却是无数薄命女子的人间地狱。这位教主，一方面驱江南美色纵情淫乐，另一方面，却又对普通的会众的私生活严加管束。当时天京城内，下级官员和平民百姓，家庭全部拆散，进行集中管理，分居在男营女馆，平时不得相聚。男女之间的交往更受到严格限制，轻则杖责，重则斩首。这种局面，维持了一年有余，直到后来杨秀清假托天父下凡，允许“小弟小妹团聚成家”，才把违反天道人伦的女馆解散，恢复了普通人的家庭。马克思曾把进步的社会革命看做是生产关系的解放，而生产关系的解放归根到底还是人的解放。从这个角度来看，天平天国运动只是使得洪秀全等少数人获得了解放，对于广大的民众而言，他们逃出了清廷的牢笼，却又被戴上了“天国”的枷锁。他们的经济地位和人格尊严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从个人品格上来讲，洪秀全也算不得上一个楷模。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有做大事情的志向，但他不能平静地看待成败得失。胜则心骄，败则气馁，没有百折不挠的意志，没有永远进取是精神。所以他一旦到了南京，就想坐享其成了，甚至迫不及待地去过帝王瘾。后来曾国藩大军围城，南京危在旦夕，李秀成劝他放弃南京另谋他路，“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少？”。但洪秀全根本听不进去，他的意志已经全垮了，只好一死了之。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及李自成。李自成在困难的时候曾经偃旗息鼓退守乡野，去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后来终于推翻了大明王朝。尽管李自成最后还是失败了，但他的功业远在洪秀全之上。洪秀全仅仅满足于半壁江山，表现了他目光的狭隘和意志的薄弱。我们的教科书把太平天国运动失败的原因归结于中外反动势力的联合绞杀，但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来自太平天国内部。革命之初，洪秀全得到了广大穷苦民众的支持，所以他才能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但定都南京之后，他完全丧失了进取之心，开始迷醉于花天酒地的帝王生活。于是上行下效，他的一帮哥们也不甘寂寞，纷纷贪钱捞色。另一方面，他只顾自己享乐，全然忘记了当初对民众的许诺。当多数人看不到希望时，他们就不愿意再为这个言而无信的教主卖命了。于是民心渐失，以至于众叛亲离。杜牧在《阿房宫赋》中写到：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我想借用一句：灭洪秀全者洪秀全也，非清廷也。如果太平天国内部领导集团不是安于享乐，不是热衷于追名逐利互相倾轧，如果官民之间上下团结，将士效命，那么即使曾国藩、李鸿章再加上戈登的洋枪队又能奈何？洪秀全志大才疏，性格敏感多疑，又带有难以琢磨是神经质，缺少一个成熟领袖的胆略和胸襟。他虽然是读书人出身，但脉管里流淌的还是农民的血液。刘亚洲说过，“在中国，农民性格毁掉了一代又一代的领导人，包括毁掉了发誓不做李自成的人”。作为中国人口中数量最多的部分，农民一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身上有着勤劳善良淳朴等等诸多优秀的品格，但毋容置疑的是，他们身上也有洗刷不掉的浅薄、狭隘、短视和粗俗的污垢。他们在乡间垄中耕作的时候你还看不出来，如果他们有一天飞黄腾达了，他们身上的的这些小自耕农的弱点就会一览无余地显示出来。陈胜称王之后就喜欢奢华显摆，李自成进京后就拼命搜刮钱财，在这方面，洪秀全比起这些起义的前辈们几乎没有任何长进。好在洪秀全最后失败了，当然他注定了早晚要失败，否则中国的历史可能还要为洪秀全及其子孙们写几大本厚厚的本纪。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太平天国一定是比大清王朝还要糟糕还要阴暗的一个时代。
　　
　　在中国，专制制度根深蒂固，我们有几千年的人治传统。历次的农民起义，或成或败，都没有改变中国社会的根本性质。那些起义的领导者，包括被我们的教科书赞美的洪秀全也没有能挣脱专制观念的束缚。不单如此，这位太平天国的领袖还蓄意抬高自己、神话自己。他视满清为敌，视所有不肯听命于他的人为“妖邪奸宄”，但他最大的敌手却是自己。“群魔之中，心魔为最。”不能战胜自己，就无法取得最后的胜利，而他暂时拥有的一切也注定了会彻底输掉。
　　
　　当然，我这里重提洪秀全，并不是要纯粹唱反调，也不是要把这个历史人物蓄意抹黑。作为中国近代史上叱咤风云的起义领袖，他的敢于向旧有秩序挑战的勇气，敢于傲视天下的雄心，毕竟给我们这个民族增添了一股硬朗的精神。他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拉开了推翻满清王朝的革命序幕。从进入二十世纪开始，深受洪秀全影响的孙文、黄兴等革命党人，向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发起一次又一次猛烈地冲击。1911年，统治了中国二百六十多年的满清政府终于在武昌起义的隆隆炮声中轰然坍塌。客观地说，这其中也有着洪秀全的功劳。但洪秀全又不是一个先进的中国人，他半途而废的革命看起来是一个悲剧，但对中国的近代历史进程来说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如果他侥幸成功了，结果会是如何？一个狭隘的书生、一个落后的小自耕农一旦成为国家的舵手，他带给我们的只能是凶险和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