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表哥
　　
　　一年一度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息。光阴如梭，时间之箭穿透已故人的生命之墙，又飞向遥远的可望不可及的宇宙天际。
　　
　　岁岁春分，又将近清明。江雨霏霏，空山流韵，坟上青青草又添新土，在活着的人们心湖上，漾起了一圈圈点点追思故人的漪涟。
　　
　　有歌云：“春风你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春光虽然无限好，一年一度在荏苒……”
　　
　　我望着窗外的景色，对面校园里的草坪上，那月月红的胭脂色与剑兰的星星点点的白蓝色小花朵，如同无形的花环，萦绕着我对往事的追思……
　　
　　屈指一数，表哥已经离世多年，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却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大约是在1990年的3、4月份吧。那时我在汽配经销部工作，出差去芜湖提货。由于“高水平”的经理打来电报将中级人民法院，简称为中院，害得我误入中医学院寻找。耽误了不少时间。等我在表哥家门口转乘车去火车站提货时，正好在他家弄堂门口见到他从马路对面端着锅碗往我这边走来。我们互相见面打了声招呼，因单位等着要货，就各自忙各人的事了，未能到他家去小坐。没想到这次也是我和表哥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的见面，和诀别了，事后想来十分懊恼。这次见面没能与他好好促膝畅谈，缓释他心头的郁闷和沉甸甸的愁云。想来我与表哥“同是天涯沦落人”，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表哥，他在1958年离沪响应国家的号召，去了安徽芜湖的一家玻璃厂当汽车司机。他，文化水平不高，话也不多，忠厚耿直。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72年的秋天。那年的5月因父亲去世，我回沪吊唁。在当年10月份听说表哥出差驾车来上海，便萌发了搭乘他的车回安徽农村插队的地方。
　　
　　晚上我拿着大姨妈给我的地址，在曹家渡的一家小旅馆内见到了他。约定第二天去大姨妈家里等他开车来接我。表哥驾驶的是一辆江淮牌货车，驾驶室内只能坐两人，押车的人和表哥坐下后见没位子了。我和表哥的邻居一起上个车厢内的蓬布里，早晨出发傍晚才到达芜湖。
　　
　　那时他家住在镜湖边，家中除了桌椅、床和几只箱柜外没有其他东西，生活的很简朴。我打算在他家等到第二、三天表哥出差去南京时，在搭他的车前往马鞍山的堂兄处。
　　
　　表嫂是芜湖市郊的农村人，与表哥结婚后转入城市户口。很会讲话，总是在我的面前埋怨表哥。说他在单位里经常喝酒惹是生非。有时表哥从单位回家一人独自不说话，大口大口地闷着头抽烟，或者以酒浇愁，愁更愁。我从话语中感到表嫂责怪多于对表哥的同情和理解，因此两人经常闹矛盾。本来在单位里遇到不高兴的事，回家后没得到妻子的安慰和理解，反而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埋怨和责怪声，因此火冒三丈的表哥摔锅踢凳的事、剪毛衣的事经常发生。表嫂常常在我的面前叹息她现在的家有多穷，我只是安慰劝说几句罢了。
　　
　　第二天表哥嫂要去上班，我一个人闲着便逛镜湖，游赭山。走到闹市中心中山路的尽头，
　　
　　的长江边上，看看江鸥翱翔竟飞，帆船激流湍行，一派百舸争流，万木竞秀，漫江碧透，宝塔巍峨，小桥飞架长江支流。回眸中山路上，高楼林立，游人如织。我从表哥嫂的言行中略知表哥沉闷的心态，同样我何不如此呢。当时我还是个才18岁小青年，就尝到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的滋味。我心里惦记着明天去马鞍山的事，就询问表哥什么时候去南京？他总是回答我：“不急。”神色中多了几份惆怅。哎，我心里想不该多去麻烦表哥他们了，我真有些懊悔。
　　
　　熬到第三天晚上表哥下班回来，手里抱着一瓶酒，带了些花生等下酒菜，叫表嫂去街上买来酱鸭卤菜来招待我。表嫂有些而不快，我连忙劝住，表哥不依不饶，说是对我照顾不周，请我多加谅解。俗话说：“酒逢千杯知己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来我就不会喝酒，插队后硬是给老乡教育出来的，还会猜酒令。什么“七巧，八马，五魁首，四喜来彩”等等。那山芋干酒辣的人，从喉咙口一直辣到肠胃里。与表哥三盅酒下肚后，我脸红脖子粗，心中砰砰直跳。表哥神采飞扬和昨日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劝他慢慢地喝酒，他话语也多了起来，问我在农村习惯吗想家不，以及述说自己思乡和工作不如意的事情。说着说着眉头紧皱，唉声叹息，一杯紧接着一杯的喝酒。我怕表哥喝醉，劝说明天一早还得驱车赶路去南京，还是以后有机会慢慢再喝吧。表嫂趁机一把夺下了表哥手中的酒杯……
　　
　　第二天表哥驾驶的江淮牌汽车到达马鞍山后，临分别时硬是把五元钱塞到了我的口袋里，随即驾车迅速离去。那是一个人一月的工资只有四十元，表哥还有一对幼小的儿女要抚养，生活也不易我哪能要表哥的钱呢，望着远去了的表哥驾驶的汽车，我的心里酸酸的。回到来安县农村后我把一路的感受，写了一首有十多页纸的长篇抒情诗歌《秋行抒情》，可惜诗稿给唐为斌看后给遗失了。
　　
　　后来在1975年底我招工来到了马鞍山工作，我利用星期天从陈建伟处借来相机特意赶去芜湖探望好久不见了的表哥。他家已经搬入了老汽车站边的一栋旧房子里居住了，生活的很淡泊。一双儿女在上学，我带了些烟酒糖果糕点之类的东西给他，表嫂还是那样唠唠叨叨地说着表哥的不是。表哥则在一边红着脸一声不吭，只顾和我一个劲地喝酒吃菜。我看这时的表哥心中满是惆怅，乡愁如一杯浓浓的酒始终云绕在他的心头，如乌云般驱散不开，阴霾弥漫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起来。我几次在淡淡的月光下与他交谈，从他不多的话语中眼睛里渴望着对故乡的眷恋与爱慕之情，我自有劝慰他几句，想不出用更好地办法来解除他心中的思乡之情。
　　
　　他，品尝着生活给他带来的苦酒，久久不能自拔。一年一年积淀着越陷越深，在痛苦的泥沼里死死地挣扎着……
　　
　　在他又一次回沪过年时的风雪之夜中，他，叩响自家的大门。但是年迈的大姨妈（他的母亲）未能体谅这游子之情的心，几句埋怨的话语，无疑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未踏进自家家的大门转身融入到这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家不能回，亲情的疏远冷落给本来已经冰凉的心增添了一层冰霜。世态的炎凉，冷暖社会的沧桑公理何在？他，活得很疲惫。在生活的苦海里如一叶孤舟，在梦痕的黑夜中，踽踽独行，连一抹淡淡的明月的月痕都不见。生命之舟不知归向何处呵？这黑漆漆的生活湖海的夜啊！……
　　
　　起风了！潮起潮涌，波澜起伏，大浪滔天。表哥的生命之舟瞬间被颠覆在黑夜的湖海里吞噬。在一个万家团聚辞旧迎新的时节，他在春节前夕回上海家中的半路上带着一颗“海外游子”渴望回家，与父母兄弟团圆的夙愿一起离开了让他痛苦的世界。他，活得太累了，太疲惫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曲折的艰难的风雨兼程地跋山涉水，风风雨雨，身心憔悴，英年客死在镇江他乡，死因朴素迷离疑惑颇多。在黑黑的人生天幕中，他像一颗在天际一闪而过的流星，坠落在遥远的人生的昨日记忆的银河里。只有在每逢清明时节，在这无尽的绵绵的细雨为他平凡苦难的人生在哭泣。不幸的是表哥去世多年后他那二十二岁的儿子也因患上白血症，花光家里的钱欠了一屁股债，离别结婚两年多点的妻子，才满周岁的儿子去世。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茫茫人世，滚滚红尘，苍天在上，为何这诚实的黎民百姓惨遭横祸？天晓得！
　　
　　同样的我，在这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表哥的墓前，为他献上一束鲜花，默默地为他祝福祈祷。我怅望着远方的天际，希望天上的表哥在祥云环绕鲜花盛开的天国中生活的快乐安逸！我期望给予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们带去灿烂的阳光和美好的希望。呵，这天涯沦落中的人。
　　
　　发稿於2012年3月16日星期五，上海西郊龙柏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