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如今只是一个灵魂，一团虚飘无依的影子。我原以为她已死去多年，再也不会干扰我的记忆，谁知不经意间她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萦绕在我的梦里。

慧霞是我九爸的女儿，我的堂妹。她和我虽是同族，但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对于她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并不多，而且大多数是听说来的。因为我们两家虽是宗亲，但已隔了两三代人，血缘已经疏淡了许多，所以平时来往并不多；还有，就是她家是全村最穷的一户，所以族人和村人都不大喜欢和她家亲近。

慧霞家有四口人。九爸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个头不高，面黄肌瘦，头发胡子稀稀拉拉如渭河滩上的茅草，上身常年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黄军衣，蹬着没有鞋带的黄胶鞋，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看起来像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少言寡语，就知道务弄庄稼，但一辈子也没务弄出个啥名堂，让人一辈子瞧不起。九娘是个“甘谷客”，脸膛黑红，身体胖大，说话带着甘肃口音，老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听说九娘以前在老家跟过人，因家里穷，没啥吃穿，男人又没本事，动不动就打她，挨不住就跑了出来，被人贩子拐到了关中平原，连婚礼都没办就直接做了九爸的女人，没过几年就相继生下了两个孩子，大的就是慧霞，小的叫宝余。虽然九爸和九娘人长得不咋样，但生下个慧霞长得倒挺好看，也很聪明乖巧，村人开玩笑说：这娃竟不像是她爸她妈的娃。但宝余就不同了，虽和“宝玉”谐音，却长着一副蠢相，脑子也不够用，据说是上了几年学，和他第一拨的同学都小学毕业了，他还在二年级溜达。

慧霞家的穷在我们刘家村是出了名的。她在世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二十平米大小的厨房，举家四口人吃住全在里面。厨房是过去关中地区那种土木结构的被称作“半边盖”的偏厦，整体外观看起来很老旧，从一个很低很窄的黑木门进去，里面是又黑又脏又乱，眼睛睁不开，脚也无处落。厨房里常年光线黯淡，进去之后过上好一大会儿才能看见里面的东西：脚地凸凹不平，锅灶黑乎乎的，案板裂开好几个口子，房梁上挂着好多蜘蛛网，椽子、檩子也被油烟熏得黑不溜秋，到了夏天，屋里苍蝇到处嗡嗡乱撞。灶房后面有一个没有门的门，从那儿进去就是里间，这就是她们一家人的卧室，大概有十平方米，被一个土炕占去了大半空间，脚地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家中没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土炕和锅灶相连，只要一做饭炕就总是热的。土炕上经年铺着一套灰不塌塌的被子，手伸进被窝也只能摸到一张光不溜溜的芦席。炕头堆着好几袋粮食，炕上剩余的空间并不多，难以想象她们一家四口当年是怎么挤在一起睡了那么多年的。

慧霞就出身于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家庭。族人和村人都曾为这个孩子的出身感到同情，但最令人同情的是她的苦难经历和不幸结局。

慧霞家穷，她从来没好吃过。上小学时，家中的饭老是白花花的没什么油水，但她从来没弹嫌过，每次吃完饭还用舌尖把碗里舔得不剩一颗饭粒。别人家的孩子经常在学校门口的商店买瓜子、冰棍和糖果等吃货，她想吃但我九爸不给钱，只好远远地站在一处看着人家吃，自己咽唾沫星儿。直到念初中，她都是很少在灶堂上吃饭，每周日下午去学校时背一褡褡干粮。学校的宿舍里老鼠多，馍馍常被老鼠偷偷地咬去芯儿，她把没被老鼠咬去的地方处理一下泡在饭汤里吃。有老师和同学见她可怜，给她赞助钱和饭票，她也常常婉言谢绝。

慧霞家穷，她从来没好穿过。上小学时，她经常穿的是亲戚邻人们女娃娃们穿过的旧衣服。印象里，她小时候穿的衣服不是胳膊弯有个洞，就是屁股上有个大大的圆坨坨补丁。到了中学，人渐渐长大了，知道了羞丑，也知道拾掇自己，才不再穿那些带补丁的衣服，但一年四季也就那一两身衣服，颜色不艳丽但看起来很是干净。好几次见她从我家门口经过，我看她的衣服总觉得有些小，我想那是她正在发育的身体在和衣服在进行着对抗吧。大年初一，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服在村口玩耍，却看不见她活蹦乱跳的身影儿。

慧霞家穷，但她从来都很要强。她脑子很灵醒，也特别肯用功，所以念书特别好。从小学到初中，几乎年年都是班里的“三好”，家里的土墙都让奖状给糊了。上中学后，她老受富家子弟欺负，但很少听说她跟谁打架吵嘴，也没有在人前抱怨过自己的出身贫寒。我还听村子里和她同一拨的孩子讲，慧霞性格有些孤僻，不太合群，也不喜欢玩耍，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看书写字。我想她骨子里肯定是有些自卑情结的，她没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只能通过学习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吧。对于她的要强，我一直是打心眼里尊敬和佩服的，想着她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

我上大一时，慧霞正好念初三。那一年端午节的前一个月，我回了一次家，在闲聊时母亲再次给我说到了慧霞。母亲说：慧霞马上初中毕业，听说学习成绩挺好，以后上个师范或高中，她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可是你九爸意思家里太穷不想再供娃念书了。我就说：“那你知道慧霞是啥想法？”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慧霞倒挺懂事的，知道家里穷供不起她了，就说，她初中念完去南方打工去呀，也好早点改变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一听就瓷在了那里，为慧霞的前途感到担忧，也为她的决定感到惋惜。我很想找个机会去和我九爸谈一谈，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但我因为时间紧，第二天就又到学校去了。其实，我知道：即便我找了九爸，说一大堆道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再说即便他愿意供慧霞继续念书，可钱从哪里来呢？

也许是造化弄人吧，两个月后我再次回家，却从母亲那里得到了一则噩耗。事情是这样的：端午节那天，天气晴好，慧霞跟家人到渭河对岸的地里干活，到中午时活还没干完，九爸让她回家去做饭，然后把饭送到地里来，她为了节省时间，没有从大桥上过，挽起裤腿趟河，不料走到河中心时，从上游突然发下来一股洪水……九爸发动族人沿着河岸往下游找了好几天，跑了十几里路，也没有找见慧霞尸体。后来，有人说看见下游某处河岸的铁丝网上挂了一具尸体，已经腐烂不能辨认，九爸跑过去二话没说用草席收敛了一下随便葬在了渭河滩上，没有举行任何殡葬仪式——在我们家乡，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死了是不能埋进村里集体坟园的。

慧霞就这样走了，走得很匆忙。她在这人世上只活了短短十五六个年头，如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骤然凋零了，给亲人留下深深的悲痛和无尽的叹惜。我想，她生前一定有很多梦想和心愿的，可惜没有来得及实现就撒手人寰。慧霞离开这个世上已近十年光阴，随着时光不断流逝，她的形象和故事已渐渐在大家的印象中模糊，现在村里人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到她了。但在我的心目中，她的形象，她的故事却永远鲜活生动，让我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写完此文，我的双眼已经模糊了，且以此文作为永恒的纪念吧，愿慧霞的灵魂在天堂得到安息。

        2010年9月11日于山东章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