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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起床穿衣，每天都重复着一套不同于常人的动作：先用右手将自己的左手拉过来放在膝上，然后费力地将衣服左边的袖子摆弄好，再将右手伸进左袖管里拉出左手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将衣服套到左肩上去，而那只左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手，毫无知觉，毫无反应，更不知道配合了。 母亲的手，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枯瘦如柴，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着沟沟壑壑，手面暴着青筋。曾经，母亲的手掌一度满布着老茧，近些年来由于重病在身，手背又不断地出现淤血，红一块，紫一块。 我不记得母亲的手有过白皙、光滑细嫩的时候，只记得曾经她和别的母亲一样，有过一双健康、灵巧的手。在我童年遥远的记忆里，母亲那双手总是日夜不停地在为我们劳作，她既干农活，又做家务和针线。那时家里有几亩地，父亲在外地上班，这些农活多数就由母亲承担了。母亲用她那瘦弱的双手挖地、拔草、扳包谷、种洋芋、摘苹果……这些无一不倾注了母亲辛劳的汗水，因而她手掌总是老茧不断。勤快的母亲除了干地里的农活，还在院子里种上扁豆、辣椒、韭菜等，她的手一刻也不肯闲着，随时打理它们，因为这些蔬菜丰富着我们碗里的内容，添补着全家紧巴巴的生活。 冬天的凌晨刺骨的冷，天还未亮，北极星还闪烁着清冽的光辉，母亲就开始到山上地里捡拾柴火，她的手因为常常干粗活和接触冰冷的水而裂开口子。傍晚，母亲经常擦了护手油在盆火上烤手，那些血红的裂痕疼痛难忍，甚至出了血，她说这样烤烤，裂口容易合拢，每年一到冬天，母亲的指尖会出现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有时，母亲就用胶布把手指头裹起来，以减轻洗碗洗衣时的疼痛。那纵横的沟壑，一条条，一道道，都是辛苦劳作的记录，母亲手里有一条岁月的河，流淌着母亲厚重黏稠的爱。 就是这样一双粗糙的手，却无所不能。 冬夜，静谧的乡村一片黑暗，母亲常常在灯下做针线到深夜，她灵巧的双手不辞辛劳，把旧衣翻新，我们穿着感觉就像新的一样。我在初中时，母亲将一件别人不穿、已经严重褪色的军绿旧衣翻新，直穿到我初中毕业。母亲那双不知疲倦的手总是不停地缝缝补补----缝补衣裤，缝补鞋袜，缝补着我们贫困的日子。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不论生活如何激荡，母亲的勤劳永远不变。 在老家方圆十几里村庄，母亲的针线活和茶饭都是出了名的好。母亲做过裁缝，她有一台“东方红”牌缝纫机，陪伴了母亲二十余年。那时，母亲白天在地里干活，夜晚就缝制衣服，为家里人做，也为村子里的人做，深夜了，我们自是不关心母亲啥时睡觉，只听见她脚踏缝纫机嗡嗡嗡的声音响个不停。有时，睡梦中迷蒙着眼看见母亲的影子在灯下晃动，母亲在飞针走线，一针上，一针下，还不时将针在发丝里划一下，经过母亲一夜的缝制，第二天我们就穿上了散发着棉花香的棉衣。母亲也会做布鞋，看她把麻丝拈成线绳，用线绳纳鞋底，鞋底太硬，为了好用力，她用锥子柄麻利地将线绳绕几圈，然后再哧溜、哧溜一声一声地抽着线绳，有时听见母亲突然“哎吆”一声，手指便扎出血来。傍晚，好奇的我们围在母亲身边，专心致志地看鞋底纵横都是行的针脚，听着母亲手里不断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声音，很快就来了瞌睡。慢慢，我们都嫌布鞋太土，只穿父亲买来的鞋，母亲就不再做鞋。 后来，我们一个个走出了村子，外出上学，土地被回收，母亲也才不再干农活，除了操持家务，就是专门做衣服。 那时，村子里有年老的阿婆喜欢穿大襟衣服，但没人会做，这可是母亲的拿手好戏，母亲用她神奇的双手魔术般地铺开布料，左手拿一把木尺，右手拿画粉，随着木尺的移动娴熟地嚓嚓嚓几画，布料上出现几道彩色的弧线和直线，母亲再拿剪刀，只听咔嚓咔嚓几下，便出现了衣服的模样，待缝纫机响起，不过一天，她们就穿着母亲做的大襟衣服，一个劲说着贴身、合体，赞不绝口。母亲还会做婴儿的连脚裤，特别合乎婴儿的特点，不紧亦不累赘，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以至于后来，我们的孩子自生下，都是穿外婆做的衣服长大的。母亲那双手就是这样灵巧，别人不会的，她总能给你惊喜。 时光的小舟总是无法阻挡，不经意间，我们在母亲的羽翼下长大成人，岁月的风将我们吹得好远，我们象蒲公英飞离母亲，各人有了自己的家。 每次回到父母身边，母亲总是想方设法用那双依然灵巧的双手给我们做喜欢吃的，纵使粗茶淡饭也做得入味可口。每年快过春节，母亲就整天蛰伏在厨房为我们准备丰盛的佳肴，母亲凭她那双能干的双手，总能变出花样来，或煮或炒，或炸或烤，应有尽有。看我们吃得香，母亲笑着，连眉间都跳跃着幸福，是啊！天下母亲莫不因为给予而快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一年的腊月初八，母亲在厨房忙乎了一天，夕阳西下时，母亲突然说她头晕身子发软，我们以为她感冒了，没人在意，不大一会，母亲手里端着的油碗突然掉到了地上，我看见母亲的左手软软地耷拉着不听使唤，母亲说她可能要瘫痪了！全家人这才慌了，连忙送母亲看医生，医生说母亲的血压高到一百八，输液的结果是，病情非但无减轻，母亲竟全身瘫痪不省人事。看见长时间躺在炕上昏迷的母亲，父亲绝望了，他叫我到隔壁小屋，叮嘱我让姐弟们安排母亲的后事，大家流着泪不肯，只觉得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孝敬母亲，怎么就准备后事！那段令人恐慌又忧心的日子里，我们不甘心母亲就此倒下去，为母亲四处求医，有幸请到了一位神奇的针灸老医生，经过一段时间的针灸和中西医结合治疗，慢慢，母亲终于醒过来了！后来，坚强的母亲又坚持一年多的针灸治疗，竟奇迹般站起来走路了！只是至今左腿走路一拉一拉的，而那只左胳膊和左手再也未恢复，连肩膀都垮了下来，左手一直在慢慢萎缩，手指蜷曲在手腕内侧。 劳作了一生的母亲如那摇摇欲坠的夕阳，燃烧着，挣扎着，顽强而艰难地活着。母亲这几年用药物维持着生命，凭着坚韧的意志，在生命荆棘丛生的路途上又走过了这十余年的历程。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因为子女都不在身边，顽强的母亲用一只手承担着所有的家务，她用一只右手“剁”菜，对，只能剁，一只手和面、擀面条，一只手钉扣子、缝裤边，一只手洗衣服。记得一次我回家，母亲正在屋檐下洗衣，只见她把衣服从盆里捞出来放到不太干净的水泥地板上，左膝盖跪在衣服的一角上压住，右手拿着木棒在捶衣服，捶一会，舀一瓢水，再捶一会，再舀一瓢水……那跪着的情景让我好心酸！我的心被深深刺痛，木棒一次次像砸在我心上，我难以抑制激动和愧疚的情绪，含泪夺下母亲手里的棒槌，哗哗哗，水流激荡，三两下为母亲洗掉两件衣服。 苦难的母亲，用她那一只手继续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特别在父亲得病后，一个人，一只手，既做家务又照顾父亲，后来父亲也不能自理，这对母亲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我们为父母请了保姆，有保姆的日子她也不曾闲着，一只手帮保姆摘菜，烧火，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父亲的病日渐一日地严重，同村的保姆晚上要回到自己家去，夜里照顾父亲的重担又完全落在母亲肩上，父亲常常整夜整夜闹腾，一会要起来，一会要躺下，母亲一个人，一只右手，扶不起沉重的父亲，有时母亲伤心得哇哇直哭，无可奈何，只能长夜漫漫盼天明。那种惨状，那些艰难的日子不忍细提，但一直在我心底隐隐作痛，人的一生，总有一些难言的印迹长久藏在心底，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淡忘。 记得朱德在《回忆我的母亲》中说：“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民创造了和创造着中国的历史。”我的母亲也正是这无数个劳动者中的一员，她用她盈弱的双手支撑着这个家，那些贫困而艰难的岁月留下了她不屈的身影。每一位母亲都是伟大的，每一个忙碌的儿女背后都有一位默默付出的母亲，都在给予社会这个大家庭不可估量的贡献。 前几日，姐姐和妹妹不约而同为母亲买了两只手镯，一只银镯，一只玉镯，都迫不及待套在母亲的婉上，母亲从来不曾戴过任何首饰，她再三地拒绝，最后在大家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才勉强留下了右手的银镯，却退下了左手的玉镯，她说我这左手萎缩得都不成样子了，戴着怕磕碰断可惜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啊！母亲的爱岂是金银玉石所能报答得了的！ 母亲的手是温暖的，轻柔的，是吹面不寒杨柳风；母亲的手是枯瘦的，沧桑的，却为我们擎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 作者：晓月清风 赞 (散文编辑：淡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