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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婶是我们的邻居，从我家一出门，向左拐走一百多米就是她家了。那时吃过晚饭常跟在妈身后，一家门前一家门前地走过，碰到主人在门前休息，免不了家长里短地聊上一会儿，其中火婶对我的印象最深。因为每每遇到她，她都老远在黑黝黝的脸上绽开笑容，露出一大口并不整齐的白牙齿，走近才看清脸上疙疙瘩瘩的面皮，粉红的酒糟鼻显眼地突在脸上，一双特大号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人家。似乎她很孤独，家中除了她都是沉默的男丁。从来没听到她丈夫的声音，总见他在房前或房后一声不响地干着活。也很少见邻居们与之交谈。于是，她一见我妈就迎上前，抓住胳膊不放，好像有满肚子的话终于找到倾吐的对象。我那时看见她的长相有点怕，不喜欢妈妈跟她说过多的话，扯着妈妈的衣角往前走。 火婶一看见我这动作，就连忙从衣袋里往外掏糖，说：“丫头!再玩会儿，给你块糖吃。小孩子就是不喜欢听大人说话。"说着笑嘻嘻地继续跟妈聊天。 那时的糖块很少为普通家庭所有，过年过节才能买点糖块散客的。因为经常能得到火婶的糖吃，也就不怕她了，渐渐地跟她熟悉，愿意陪着妈跟她多玩会儿。 奇怪地是她从来不请我妈妈到她家里坐，只站在门前聊，实在腿站软了，就搬个小凳子让我妈坐。 我问妈妈：“火婶咋不让我们进她家里玩呢?" 妈妈笑笑说："可能是她家屋里的地没扫，怕我们进去闲脏。所以，你每天的扫地任务一定做好，要不，我就不好意思请阿姨们来家玩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一定把咱家扫得干干净净，还要把桌板玻璃也擦得亮亮的。 " 忽然想到与妈不同的理由:"妈妈!是因为火婶家没有女孩子。女孩子才会扫地!” 有时妈妈也听烦了，偶而改变散步路线，绕过火婶门前。天天说，哪有那么多说的，肯定有重复又重复的话题。 一年秋天，天气凉凉的，大地里的庄稼急等着人们去收割。 周末在家，我也随母亲去地里收甜菜。田莱地里家属房并不远，就在住房东北边那块大地。准备好工具，随出工的人流一起，步行去地里。有极个别小伙子，踦上自行车，完全出于玩一玩的心里。一辆自行车慢慢地在步行的人流中穿行，“叮呤呤！叮呤呤”引来众人一阵笑骂声，间或有人去故意推一下那辆自行车，没推倒，骑车的小伙子得意地大笑，继续在人堆里穿行。 忽然，人群中窜出来黑胖胖的妇女，她紧紧抓住行进中的自行车后座，几个快步，一屁股坐了上去。一个冷不防，小伙子没预料到有一百五十斤的人猛地坐上，紧张地急拐几下，险些摔倒。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哄笑声。 他生气地停下车，大喊："婶!下来!才几步路，自己走!”。 那妇女紧紧抓住自行车座不肯下来："带我走!带我走!不下!不下!" 我定睛一看，那不是火婶吗?她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铁青色的脸膛，乌紫色的嘴唇，微鼓的大眼，呆呆的目光，蓬乱灰蒙的头发，一身有些脏兮兮的衣裤。 小伙子无奈地驮着火婶前行，再也无心表演车技了，随着”欧欧“的起哄声，快速超越人群。 不大一会儿，另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 人群中有人问："怎么回去了?" 小伙专注地向前蹬："回去拿东西!” 小伙的后座上也坐了一个妇女，不曾想却是刚刚才去地里的火婶。她好像在坐自行车玩。不用说，又是她死皮赖脸地要坐人家的自行车回去。 我问妈妈：火婶怎么了? 妈妈讲火婶生病了。忽然有一天，她又哭又笑，一边捂着肚子喊疼。把她送到医院，一时也止不住她的疯巅。她一会儿哭哭笑笑，一会唱唱跳跳，一会儿又让她丈夫背着她在屋里走，一会儿又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一次竟从屋内经窗户上飞向屋外。正常人能飞吗?大家都说她疯了。出了院以后，人没有哭哭笑笑了，可不再跟别人聊天，行为神道道 的。 寒假到了，我整天窝在家里，不愿出门。有时邻居小伙伴来家找我玩，他们经常告诉我关于火婶的消息：哎呀!火婶现在变成了乞丐。自己家的饭不吃，专吃别人家的饭。每天挨家挨户的要饭吃，她认为不好吃就不要，要你拿好吃的才行。看见谁家窗前停上几辆自行车，她准跑了去，有客人的人家准有好吃的，她心里啥都明白呢 。 一天，我们几个小孩一起玩。一个小伙伴慌慌张张地跑到我家，一进门，赶紧把门栓挂钩挂上，惊慌地说："不好了!火婶来了!她打我们咋办?快藏起来!看到没人，她就会走掉。" 是呀!她打我们怎么办?我们几个小孩怎抵得住她'会飞 '的人呢?我们连忙蹲在门里。她从窗子是看不到人的。不一会儿，很重的脚步声传来，有拍玻璃的声音，渐渐走近房门了。我们屏住呼吸一点儿都不敢动。 “嘭嘭!嘭嘭!"剧烈的鼓门声，"开门!开门!"火婶扯着嗓子喊。 我们依然缩成一团不动。 "快开门!我知道屋里有人。门没上锁!快开门!”说着她开始用她粗壮的身体挤门了。"咔吱!咔哎"伴随她"嘿嘿"的气喘声，顷刻间，门被挤开一拃的缝隙。 天哪!她比我们聪明。 我怕她把门挤坏了，就站起来说："我家里只有馒头。你要吗?" "你端来!我看看!"她用一只乌黑的手抓着门框，大眼贴着门缝说。 我胆怯把馒头筐端到门边，揭开上面盖着纱布给她看。她仔细地看了看，还让我拿开上边的馒头，看下边，然后失望地张大嘴巴:"只有馒头哇!"转身走掉了。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火婶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三、四年。 后来她完全苏醒过来，她告诉我妈：大妹子呀!我这几年呀，心里那个烧哇，烧得太难受。一烧起来，就想跑哇跑，就瞎折腾，终于过去了。哎!太难受了!" 转眼间，多年过去了。我也到了火婶的年龄，时不时地都会有同学向我述苦：我这几年奇了！心烦意乱的。上了那个劲，浑身冒汗，心里烦透了，逮着谁，不管青红皂白，一顿臭骂。骂完了，舒服了，又觉自己好笑；我这几年不知道咋了?浑身不得劲儿，好像得了病。去医院查，也查不出什么病，医生要我多散散心，多参加锻炼。就是个不舒服，烦燥异常。 我拍拍他们肩膀说：老同学，这叫“更年期综合症”！ 忽然，又想起火婶那几年，不知是否也是“更年期之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