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清醒一半醉

-------李清照的酒与词

华野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长河中，涌现出不少才华杰出的女作家，庄姜、班昭、蔡文姬、谢道韫、上官婉儿、薛涛、朱淑真等等，在这些灿烂的女作家中，李清照无疑是最璀璨的一颗！

李清照出身于士大夫家庭，父亲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她在一个学识渊博、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中长大，自小耳濡目染。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清人李调元《雨村词话》：“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清人王士禛《花草蒙拾》“婉约以易安为宗”。从这些评价中，可以看出李清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在她流传下来的不足60首词中（存疑11首），直接或间接写酒的词有24首，差不多占了一半。其词写酒的概率，比陶渊明、李白写酒的诗概率还高。她高兴时喝酒，郁闷时喝酒，孤独时喝酒，思念丈夫时喝酒，怀念故国时喝酒；酒，是她的知己，是孤独凄凉时的精神寄托。这些写酒的词，大致可分如下几类。

抒写闺阁之情，表现真率、自然、活泼的少女情怀。《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风吹荷花，阵阵清香；一位少女，在侍女的陪伴下，登上彩舫，脸上飞起的红晕，在碧波里荡漾，笑声，惊飞荷花深处的鸥鹭。酒意诗情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一个娇憨调皮、任性天真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少女的逸兴与雅趣，女词人倜傥豪放与洒脱在这一片迎风向日的荷花中毕现！《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宿酒醒后惜花怜花的心情，对大自然的热爱，在“知否，知否？”亲切的反问句中，拨动读者的心弦。两首词，一豪放洒脱，一委婉细腻！而这也表现出李清照不同的性格！豪放不羁，与细腻委婉并存！在《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一词中“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这是深闺的沉闷寂寥，青春莫名的惆怅与空虚。

在李清照写闺阁情思的词中，少女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对自然美好的热爱，青春的朦胧和莫名的惆怅，乃至对世俗的叛逆都在“酒”词中！

如果说，在少女时代酒让她回归自然，体现她无拘无束的纯真天性，那么婚后独居的日子，酒就成了她对丈夫深切的思念。丈夫赵明诚长期在外为官，聚少离多。《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忆秦娥·临高阁》《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蝶恋花·泪搵征衣脂粉暖》《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怨王孙·梦断漏俏》《浪淘沙·帘外五更风》等，就是这方面的作品。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 赵明诚至仰天山罗汉洞观月，当流连忘返，而清照独居青州归来堂，重阳赏菊，无人相伴，故作此词，以抒寂寞无聊之感。”东篱把酒，以抒发对丈夫思念之情，排解孤独。《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此词大约作于赵明诚出任莱州守时，这一年清照没有和明诚同行，明诚独自赴任，清照与丈夫离别之后，写下了这首伉俪情深、离别难舍，别后深深思念的词！李清照婚后独居日子里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在酒中都化作了优美的词篇！

酒是她的知己，是她个性率真洒脱的表现，是她反抗精神的体现。是她患难与共的朋友，是她刻骨相思的寄托，是家国的思念。南渡之后，丈夫赵明诚去世，李清照写了大量借酒抒怀的词，表现对故乡的思念，对往昔美好生活的追忆，国破家亡之痛！《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锁，管是客来唦。寂寞尊前席上，唯愁海角天涯。能留否？酴釄落尽，犹赖有梨花。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笺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这首词作于1138年，正值南宋初期，李清照已经是54岁。经历了宋廷南渡、亡夫之痛，李清照辗转由金华到杭州定居。晚年生活孤凄， 当年与丈夫收藏金石，品诗论文，赏花饮酒，种种美好的生活和今日的凄凉憔悴作对比，寄托故国之思，叹身世浮沉。《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这是在她丈夫去世数年，清照流寓杭州所作。对故乡的深深思念，颠沛流离的生活，孤独无依，欲借酒忘却，但无法忘却。《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颠沛流离、孤独无依、憔悴老去，国破家亡，种种辛酸欲在醉里忘却！《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愉少》“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山花烂漫，春光无限，词人在这大好春光里，想起往昔少女的美好，于是有了这种人生易老的感叹！《木兰花令》：“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满东山风未扫。金樽莫诉连壶倒，卷起重帘留晚照。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春寒料峭，又值别离，无限惆怅，尽在酒中。《声声慢·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大雁南归人不归，落叶满地憔悴损，梧桐细雨，晚来秋风，薄酒不胜悲！《浪淘沙·帘外五更风》“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美好不再，形影孤独，国破家亡，青春易逝，都在“一江春浪醉腥中”。

对丈夫的怀念，对往昔美好生活的追忆，对青春逝去的伤感，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国破家亡的伤痛，占了她后期词的大部分内容。

如同其它男性词人一样，李清照也有少量贺寿词，自然不离酒。《新荷叶·薄露初零》“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就是她为晁补之五十六岁生日所作。

作为一个敏感的词人，大自然的细微变化，雨落梧桐、日上帘钩、雪里梅花、雁鸣长空、流水落花、风吹柳絮等等，无不引起词人的情思，李清照对梅花亦情有独钟，写了不少品酒赏梅的词。

《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蝶恋花·暖雨和风初破冻》：“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殢人娇·后庭梅花开后有感》“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在这些品酒赏梅的词里，梅花的高洁，是词人人格的自我观照，梅花的冰清玉洁、坚忍不拔，也正是词人在面对生活的打击时，顽强、坚韧，抗争到底的体现。

历史的烟云渐渐远去，而李清照的饮酒词，飘溢出她出众的才华，张扬着她的个性，浓缩着她的人生！这里，有火的热烈，水的温柔，深情的向往，离别的缱绻，痛彻心扉的悲慨，在中华文学的大观园中，是妍丽的一枝！她不仅是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女词人，且是文学史上写酒最多最出色的词人！

2020、8、21于恩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