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洗头的风俗。据说,这一天用皂角树叶洗头,就可确保一年三百六十天头发爽滑乌黑。在这一天,老老少少,上至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下到怀中抱着二、三岁的小女孩,家家户户,都会采来皂角树叶洗头。女人,谁不爱美呢? 晨风里,“走啊,洗头去喽。”石库门内,不管谁吆喝一声,年青的姑娘就会端着脸盆,带上搓衣板,结伴而行,来到小河边,采摘皂角叶。 河面上的风,带着水气,柔柔地飘来,拂动着姑娘们花花绿绿的裙摆,与两岸的青绿,与蓝天白云一起,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合成一幅江南特有的风景,那么恬静,那么幽美。 叶儿堆满了脸盆,叶儿遮住了木盆,姑娘们用清清的小河水浸泡,搓揉,揉出一滴一滴美丽的绿色,慢慢地、稠稠地调成一盆洗发香波。 我也将皂角叶放在洗薄了的搓衣板上,自上而下像搓衣服那样搓着,揉着。叶儿由整变碎,由碎变粉,淡淡地湖绿从叶间缓缓地渗出,幽幽地清香悄悄地逸开。 “你妈也真是的,这块搓衣板早该换了。”毛毛看着仿佛只要一使劲就会折断的搓衣板对我说。 我知道母亲从一个纤纤少女到担起生活重负的主妇,这块木质的搓衣板流走了她多少青春时光与蹉跎岁月,亮晶晶的肥皂泡里映现着太阳的光辉,七彩的霓虹组成了她生命的重要部分。日积月累,搓衣声磨薄了搓衣板,磨平了一棱一棱的搓衣槽,也镌刻出了母亲额前一条条犹如车辙般深陷的皱纹。我也知道,家境虽然贫穷,但买一块搓衣板还是可能的。只是我更懂得母亲的艰辛,正如母亲所说:“用得顺手。”而母亲的平凡和伟大恰恰就在这一点一滴的节俭之中,所以我不仅不会去提,更会像母亲一样去做,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想着,搓着,不知不觉中,盆里已是一片绿色,用布袋滤去叶渣,那沁凉的水里便有了一份撩人眼目的诱惑。我用手捧起,似水非水,似浆非浆,既粘又稠又滑,滑出了指缝,像一帘绿色的瀑布…… 长长的乌发浸在皂角叶汁里反复搓洗,梳理,原来淡淡的湖绿便混浊起来,长发上却渐渐沾上了一层亮色,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头浸下去抬起来的刹那间,发丝布成一张密帘,透过帘缝看出去却是一个颠倒了的世界,漂着,洗着,猛然间,仿佛是将一颗心捧了出来,在绿叶的汁水里洗去一年的污浊。 谁也说不清楚流走了多少分分秒秒,只见浸在水里的手指发白打皱了,才想起应该去小河里涤洗,漂过。 于是,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占领小桥。 原先的小桥是木头的,年代久远,水浸日晒,已腐烂。红宝的父母请人给换上了三根水泥方子。 往日宁静的小桥,今天格外的热闹,三米长的小桥上挤满了女孩子,像一群噪呱的鸭子,清清的河水立即活跃起来。 水面似一面明镜,水中的倒影比真实的姑娘更美,多了份虚幻的美丽。姑娘们的长发飘洒开,像一顶顶水母浮在水面,似静非静,似动非动,飘飘然,悠悠然…… 不安分的小丫头,光着脚丫调皮地拍打起一朵朵四溅的水花,打破了水面的宁静。水花长了翅膀,拍湿了姐姐们的衣裙。 水花,水浪漂洗秀发,姑娘们悦耳的歌声荡漾在水面上…… 我和毛毛走得最迟,毛毛的动作本来就慢,加之拖地长发,也需流水冲洗。我倒不是没洗干净,因为毛毛和我一样,天生胆小。在平时,每次洗头我俩总是结伴而行,老人们说小河里有水怪,虽没见过,可总有几份胆怯。可我们又十分喜欢小桥流水的宁静,常常是头发已洗干净,还坐在小桥边,边梳头,边说着悄悄话。 我是在等毛毛,可我更爱长发浸于水中那份变幻莫测的神奇,滋生出一片无处不在的美丽,那美很虚,要依凭心灵去感悟…… 不只是六月六,每年只要皂角树绽露嫩黄的叶,我们就开始自己调纯天然的“洗发香波”。 说来也真怪,不知是何缘故,家乡的姑娘头发都黑,老太太头发白的年龄总会比其他地方要推迟得多。 其实,从科学的角度去看,用皂角树叶汁洗过,会染上一种天然的清爽油亮,像上过生发油似的。但一摸,却没有油的那一份涩重,嗅着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叶香。 四十年里,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我用过了许多品牌的洗发香波,“海飞丝”“漂柔”“沙萱”……总找不到一种非常合意的。有一次,在杭州市中心的大酒店,我用了“伊佧露”的洗发液,颜色是淡咖啡,洗过后,留在发梢上若有若无的馨香酷似皂角味,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感觉,立即被窗外林立的高楼所掩盖。 这才发现,在自己潜意识里,皂角树叶已深深地扎下了根,那种小桥流水的田园风光,伴我度过了天真的童年和踌躇满志的青年,我的欢乐和梦幻都留在了那里。 浦东开发,家乡变迁了,皂角树自然也不知了去向。 在校园,在钟山,在我可以到达的野外,在一次次旅行途中,我一直在寻觅皂角树,可至今仍未如愿。 我叹息:消失了,曾经有过的小桥流水;久违了,皂角叶创造的那份美丽…… 竹清 2003年7月16日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