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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二三事

散文
时间:2011-12-16 09:10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在下毕明点击:
        

  [[文革二三事]]
  
  [来者不善]
  
  一个夏日星期天的早晨,二十多个佩戴红卫兵袖章的少男少女,一路谈笑风生而来。
  
  他们此行的目标,是青砖小楼。青砖小楼有六间房,住着四户人家-----其中有我的家。楼上三间,两头各住一户,中间是曾太婆的贮藏室;楼下三间,两头各住一户,中间是四户共用的厨房。
  
  曾太婆吃罢早歺,蹲在厨房里掏炉灰。我站在自家灶台边洗碗。突然人声嘈杂,从大门外涌进了一大群陌生面孔。"请问你们找哪个?"老太婆笑脸相迎,问道。"找方小光和曾德英。"红卫兵说。退休赋闲的方老头,这时走出房间,笑容可掬地应道:"我是方小光。这是我老伴曾德英。有什么事?请屋里坐!""听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红卫兵粗声武气地命令道,"我们是罗霄山中学的红卫兵,调查过你的历史,了解你们的底细。你们两个,一个是旧官僚,一个是地主婆!我们来这里,就是要对你们采取革命行动!""听清楚没有?你们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后果自负!"另一个腰扎武装带的红卫兵很严肃地补充道。老俩口一听,目瞪口呆,脸上的笑容立马僵硬起来,像挨了一棒似的。
  
  见此情景,我大感惊奇。
  
  红卫兵开门见山,随即撇开这二位,反客为主,大模大样地闯进老俩口的房间,翻箱倒柜,开始"革命"了。
  
  曾太婆和我们家是门对门的邻居。家中就老俩口-----她的子女都在外地工作,除了逢年过节极少回来。曾太婆现任居民委员会宣传组组长,由于能说会道,去区里参加过"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的演讲,被评为"街道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在里巷老一辈市民中,大小也算个人物。但此人的"家庭出身不好":其父亲原来是小地主,拥有二十多亩田地;其丈夫方小光,在四九年以前国民党掌权时期当过邮局的局长。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文化大革命"的锣鼓正式敲响。不久,党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代表中共中央号召全民"支持红卫兵小将的一切革命行动"。洪水滔滔,席卷全国。曾太婆还蒙在鼓里,稀里糊塗地由"积极分子"变成了"牛鬼蛇神"。
  
  红卫兵抄了楼下抄楼上,从贮藏室里抄出了一张三千元的银行存折、四枚金戒指和一张方老头年轻时任"三民主义青年团"区委书记的委任状。红卫兵喜出望外,深感此行不虚。
  
  中学生们摇身一变,都成了法官,叽哩呱啦地审问起来:"三民主义青年团是国民党的走狗!你们保存这份委任状,用心何在?""这么多钱,还有这么多金戒指,哪来的?是不是搞反革命地下活动的经费?""全部没收!看你还当不当国民党走狗!""委任状上有国民党青天白日的大印,蛮威风吧?看来,你们对国民党的感情蛮深嘞!""想变天?等国民党从台湾打回来?嗯?""这两个老家伙不简单!肯定是国民党的潜伏特务!""我看也像!""说话呀!装什么哑巴!"
  
  方老头心知不妙,低着头,冷汗直冒,不敢吭声。他收藏这份委任状,还真没让老伴知道,因为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万一哪天国民党从台湾卷土重来,这张纸也许能保一家老小平安哩。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红卫兵不请自来,说抄就抄,雷厉风行,使他措手不及。这一刻,方老头已经悔青了肠子,有苦难言。
  
  曾太婆见老伴一言不发,忙申辩道:"钱和戒指,是我们节省了大半辈子,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啊!那是我们养老活命的钱啊!""狡辩!委任状作何解释?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那张鬼纸,不晓得是几时的啊!"曾太婆丧气地说。"放屁!不晓得是几时的东西,还精心收藏?收藏得跟崭新的一样!""人证俱在,还敢抵赖!""这老东西可能还藏有枪枝?""对!抵赖正说明心中有鬼!肯定有枪!""说!枪藏在哪里?""说!快交出来!"红卫兵们七嘴八舌。"冤枉啊!哪里有那个东西啊!你们莫瞎冤枉好人啊!冤枉啊!我们被冤枉了啊!"眨个眼就失去了半生积蓄的曾太婆,心中又急又气,扯起嗓门喊道。"哪个瞎冤枉你?你是什么好人?臭地主婆!"红卫兵怒骂道。地主的女儿成了地主婆,这是文革时期特有的逻辑。"老家伙!不老实,把她捆起来!""捆!不光要捆,还要吊!""吊!"几个红卫兵不由分说,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曾太婆绑了个结结实实,吊在靠墙的木梯上。"哎唷!你们。。。。。。哎,哎唷!疼死我了哦!"老太婆哭叫道。"再叫,两脚踢死你!老东西!"一个戴眼镜的红卫兵猛踢了曾太婆一脚,警告道。
  
  方老头眼看着老伴受罪,心慌意乱,哀求道:"同志们同志们!她年纪大了。。。。。。""瞎你的狗眼!哪个跟你'同志'!"红卫兵头头严厉地打断他的话,质问道。这头头胸前挂着一个和罐头瓶盖一般大的领袖像章,口气十分威严。"小将们小将们!革命小将们!"方老头急忙改口说,"委任状是我的,与她无关。是我忘了烧掉!忘了!忘了!""不准避重就轻!那是历史问题,会找你算账的。现在只问你,枪在哪里?"急于扩大战果的红卫兵,不依不饶。"他又冇当过兵,哪来的枪啊!你们怎么硬要冤枉我们啊?"被吊着的曾太婆,这时高声叫喊道,"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啊!老天爷!老天爷啊!""狗婆子!嘴硬得很!给她点颜色!"头头努了努嘴。另一个中学生,迅即从腰间解下武装带,眼珠一横,劈头盖脸就朝曾太婆乱抽一气。武装带即军用皮带,皮带头是长方形的嵌有五角星的铝制品。"哎唷哎唷!哎唷!"老太婆从未吃过这苦头,疼得又是一阵惨叫。"说!枪在哪里?说不说?嘴还硬!看你硬!抽死你!抽死你!不说出枪在哪里,嘿!嘿!就抽死你!抽死你!"中学生边抽边吼。"告诉你,老地主婆!这就叫无产阶级专政!你想顽抗,是自取灭亡!"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女红卫兵为同伴助威道。
  
  可怜的曾太婆,先是喊叫,后是哭泣,末了挨一下哼一下,有气无力。再看她的模样,已是披头散发、血流滿面、眼泪鼻涕搅在一起、半悬空中,形同鬼魅。方老头见了心如刀割,一面揩泪一面哭诉:"您们行行好!发发善心!小将们!我们家真的没有枪!""一边去!"红卫兵推了他一掌,吼道,"是不是也想尝尝专政的味道?""依我看,两个老家伙太顽固,不会坦白的!我们应该在地下找一找?""我有同感!完全可能埋在地下!"青春痘也说。"好!大家分头行动!"头头命令道。
  
  红卫兵们借来了铁锹洋镐,真的在屋子里破土寻枪,忙得不亦乐乎。挖呀挖呀,挖了两个多钟头,曾太婆的家里被挖得坑坑洼洼,家具衣物狼藉满地。"小将们"累得气喘吁吁,汗似雨滴。他们想要找到的枪,却在哈雷彗星上。
  
  昏迷多时的曾太婆,此刻睁开了眼,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睡眼惺松地望了望乱糟糟的四周,似乎无动于衷。"我干死了。。。。。。干死了!您们,给点水,给点水我喝啦!谢谢您们啦!"老太婆呻吟道。"干死你!老妖精!""看你个妖魔鬼怪样!你只配喝尿!老不死的!"又累又气的红卫兵们骂道。"尿。。。。。。尿,也可以,也可以。给我喝点吧?我干死了!"老太婆显然是渴急了。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女红卫兵,听了她这话,走到屋角提起尿罐,恶作剧地笑着,走上前,双手一搡,将尿罐抵到曾太婆鼻尖上,问道:"喝不喝?""喝!喝!"老太婆张大嘴,说,"我干死了!姑娘,谢谢你喂我喝一口啦!""鬼的妈妈才是你姑娘!老妖婆!"女红卫兵忽然改了主意,气愤地说。她接着将尿罐往地上重重地一搁,尿液晃荡着溅了出来。"不给她喝!对!"头头发话道,又对曾太婆说,"你说,枪在哪里,说出来,我马上买汽水给你喝。想不想喝汽水?想不想?嗯?""汽水?我不要,不要。。。。。。"老太婆摇了摇头,抗拒着巨大的诱惑,想了想,说,"我只要一口自来水就够了!""没问题!你说出来,水嘛,保证让你喝个够!"头头的语气非常豪爽,俨然一掷千金。
  
  水!清悠悠凉冰冰的水!想起来就甜到心肺里去了!喝啊喝,喝够!多美啊!那是多么幸福!曾太婆这时恨不得变成一条鱼,一头扎进水缸中。她眨了眨衰皱的眼皮,犹豫了一会,一本正经地编起了故事:"记得,记得,是有几条枪。。。。。。""哈!怎么样?我说有枪吧!"'莫打岔!让她讲!枪在哪里?"头头不耐烦道。"好像,好像在,陶大爹家里。。。。。。。"曾太婆说。"哪个陶大爹?住哪里?几支枪?长枪还是短枪?"迫不及待的红卫兵头头,连珠炮似地发问。"长枪,是长枪。几支记不得了,七八支吧?陶大爹住在滨江街四号。"曾太婆吞吞吐吐,唯有最后一句是实话。她接着恳求道:"您们给点水我喝啦!""去!到厨房打一满瓢来!"头头吩咐道。一个红卫兵去厨房打来一瓢水,递到曾太婆嘴边。曾太婆见了水,眼睛放光,立刻伸长了脖子凑近水瓢,咕嘟咕嘟,一气喝得精光。
  
  曾太婆喝过了水,大愿已遂,往后一仰,头枕木梯,无比滿足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又回到了梦乡之中。
  
  红卫兵迅速分成两组,一组原地监视老俩口,一组风急火急地直奔滨江街四号。小说[[红楼梦]]里有一章叫:"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此之谓也。
  
  我们一大帮住在邻近的小家伙,怀着兴奋莫名的心情,看耍猴一般,也屁颠屁颠地尾随其后。
  
  七弯八绕,到了陶大爹家,一查问,这一家人都喊冤叫屈。陶大爹当过教堂的花匠,曾经与曾太婆为邻,见红卫兵气势汹汹,却是为枪而来,委屈万分,说:"你们在我家莫说找不到枪,就是找到一颗子弹,我宁愿被当场枪毙!"陶太婆更是怒气冲冲:"我们世代贫农,两代工人,哪来的枪?死太婆,狗急跳墙!瞎咬人!"中学生们毫不理睬,撵他们一家老少出门,全部面壁而立,不许走动也不许交头接耳,并指派一人看守。其余的红卫兵,照葫芦画瓢,又把陶家挖得蚯蚓蟑螂满地爬。挖了半天,一无所获。不对啊!怎么搞的?红卫兵边挖边议论,越想越可疑。周围的居民众说纷纭,都认为陶家被冤枉了。自作聪明的中学生们,忙得手忙脚乱,屁滚尿流,忽然如梦初醒。"看来,我们上了那个老妖婆的当!"头头分析道。"回去找她算账!"一个扎短辨的女红卫兵说。"撤!"头头发令道。
  
  陶家白日遇鬼,又气又怕,但也只能自认倒霉。当时当地,谁都不敢批评红卫兵半句。
  
  中学生们乘兴而往,扫兴而归,匆匆赶回青砖小楼。依然被吊着的曾太婆,头枕木梯睡得正香,忽然被一记耳光抽醒,还来不及张嘴说话,又被拳打脚踢了一顿。"老妖怪!老杂毛!打死你!打死你!""看你还胡说八道!看你还胡说八道!"几个红卫兵轮番上前殴打曾太婆,怒气冲天。曾太婆鼻孔冒血,眼眶肿胀,欲哭无泪,神情木然,任凭对方发泄着愤怒。被关在楼上贮藏室中的方老头,显然也遭到了相似的惩罚,声音时高时低地哭叫着。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时,红卫兵们总算是意识到,即使将这俩口子零刀碎剐,也找不到枪了。
  
  当然,在他们看来,虽然没有找到枪,但抄出了三千元的存折、四枚金戒指和一张委任状,收获还是不小的。
  
  许多年后,有一个曾当过北京红卫兵头头的文人在其回忆录中写道:"所谓抄家'战果'十分惊人,无比'辉煌':据不完全统计,从1966年6月至10月初,全国红卫兵收缴的现金、存款和公债券就达428亿元,黄金118、8万余两,古董1000多万件。。。。。。"
  
  在这个红卫兵头头所列的"辉煌"的"战果"里,应当是有曾太婆和方老头的一份的。只是此时此地,这老俩口的厄运还远远没有结束。。。。。。
  
  天已黄昏。黔驴技穷的红卫兵们,中歺啃的是冷馒头,折腾了一老天,这时饥肠辘辘,筋疲力尽。临走之前,他们为是否给曾太婆松绑还争论了一番。"吊她一晚上!老家伙太可恨!""我赞成!对阶级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算了吧?老东西已经不行了!你把她吊一夜,万一吊死了,明天怎么开她的斗争会?""小资情调!死个地主婆有什么了不起?""屁话!什么叫小资情调?你以为谁同情她?这是为了革命的需要!留着她开斗争会,是为了教育广大的人民群众!""搞死了不好吧?天气热,死人容易发臭。哪个愿意送她去火葬场?反正我是不愿意的!""大家不要争了,听头的!"众人说着说着,都望着头头。"今天暂且饶了这老妖精。明天再来收拾她!"头头拍板道。头头发话后,这才有人给曾太婆解了绳索,不再吊起。接着,他们将老俩口一起关进贮藏室中,并锁上了门。
  
  忙碌了一整天的红卫兵们,"革命"告一段落,终于三三两两你呼我应地悠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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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者如斯]-11
  
  [忍辱负重]
  
  打骡子马也惊。曾太婆被红卫兵抄了家,又被整得死去活来。左邻右舍都亲眼目睹。恐怖气氛笼罩着青砖小楼,使得人人自危。平时见了面有说有笑的邻居,而今迎面碰上对方都垂下眼帘,彼此擦肩而过却默默无言,形同陌路。
  
  唯一不受这种恐怖气氛干扰的,是我们这帮无知的小孩。
  
  傍晚,吃过饭,祖父对我们哥俩说:"今天我有事要跟你爸爸商量,你们都出去玩。在外面莫扯皮打架,九点半准时回来睡觉。""那我今天还练不练字?"我每天都要按祖父的规定练字-----抄一首古诗,所以有此一问。"明天再补吧。"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挥手撵我们。"呯-----咔嚓",门上了栓。哥哥和我如蒙大赦,心情舒畅,蹦蹦跳跳,四处找同伴玩耍。玩到夜深人静才尽兴而归。回到家,我看见祖父正在扫地,地上是一大堆黑灰,想必是一些书信和照片的余烬。老人默默地扫了满满一撮箕黑灰,端到厕所去倒掉。父亲躺在床上,脸朝着天花板,若有所思。我们哥俩见祖父和父亲都不理我俩,未免有些紧张,赶紧洗脚上床,钻进了蚊帐。
  
  第二天早晨,没到九点,红卫兵又来了。还是那一伙。他们休息了一夜,神完气足,对曾太婆和方老头吼吼叫叫,声震屋瓦。老俩口见到红卫兵,恰似老鼠见了猫,神态慌张,畏畏缩缩。我们这帮住在附近的小孩,挤在曾太婆家的门口看热闹,想进又怕进,互相推搡着。
  
  这时候,祖父从我们背后走来,踏进门去。"请问,您们哪一位是负责人?"祖父很客气地问道。"什么事?"红卫兵头头反问道。此人年约十七,白白净净,胸前挂着一枚硕大如罐头瓶盖的领袖像章。"是这样的:我住对门,家里有一些旧书,其中有些书可能是毒草,想请您们去查看一下。"祖父对他说,"您们是革命小将,觉悟高,帮我查查。看看哪些是不该留下的,该烧就烧。"头头听了这话,思忖片刻,说:"可以。你,和你,一起去看看,莫耽误久了。"
  
  一男一女遵头头之命,随祖父走去。我们哥俩也好奇地跟着走进自家家门。两个红卫兵,在书架上十分认真地搜寻了一遍,翻出了六七本书,表情严肃地说:"这些书肯定是封资修的毒草,要烧毁!""当然当然!您们认为有问题,肯定是该烧的!该烧的!"祖父接着说,"这屋里我想请您们抄一下,看看还有什么是该烧的?"女红卫兵一听,怔了怔,斜瞟了男同学一眼,笑了笑说:"这就不必了吧?您让我们来查看,这就是有觉悟的表现。该烧的书,我们负责处理。不打扰了!""不打扰您了!您慢点忙!"男红卫兵也表态道。说着抱起一摞书,告退出门。
  
  被这两个家伙抱走的书,很快便付之一炬。
  
  祖父还是留了一手的:将他非常珍视的一套[[辞源]]和一套老版线装本[[聊斋志异]]用枕巾遮掩着,搁在自己的枕头边,另将[[古文观止]]、[[古诗源]]、[[唐诗三百首]]和[[佩文韵府]]等书分别搁进哥哥和我专用的箱子里。万一被抄了,他会用恰当的理由来搪塞。。。。。。。
  
  
  父亲是所谓"右派分子",在当时属于"监控对象"。祖父因此如坐针毡,惶惶不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俗语,意思是与其抱希望,不如做好最糟的准备。老人左思右想,征得父亲同意后,走了一步险棋:主动邀请红卫兵上门查抄。自然,此前自行烧毁了一些可能惹祸的东西。祖父这样做,一来是想表明自己一家是清白的,二来也是借此测试红卫兵的底线。可谓煞费苦心!我们哥俩也只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祖父此举的用意。
  
  罗霄山中学的红卫兵们,借抄家之余威,穷追猛打,"鹭鸶腿上劈精肉",又将曾太婆和方老头审问了一番,顺便打了几耳光。然后,他们决定在街道礼堂召开批斗大会。
  
  "要把这两个老家伙批臭!搞得臭不可闻!"红卫兵头头说。
  
  开会之前,红卫兵找来推剪,别出心裁地给老俩口各剃了一个半边黑半边白的阴阳头,又强迫这两位老人将搓衣板挂在脖子上-----搓衣板上用粉笔标明其"反动身份",再找来两把火钳两只脸盆,令其沿途敲打,自扬其丑。他们觉得这样很好玩,一个个笑嘻嘻的,拿曾太婆和方老头当玩具。
  
  从青砖小楼到街道礼堂,本来只一里路。红卫兵却选择了行人更多的大马路,延长了三里。他们称之为"发动群众造声势"。两个阴阳头,怪模怪样,在烈日下被晒得汗珠直滚,一面用火钳敲着脸盆,一面高声喊叫:"我是,反革命地主婆,我有罪!"-----"我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我该死!"哭丧似的声音,在街头此起彼伏,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红卫兵们一路吆喝,威风凛凛,赶羊上山一般,将两个年迈花甲赤足而行的老人驱向会场。
  
  这伙红卫兵,大都只十六七岁,论年龄都只能当老俩口的孙子。
  
  游街途中,恰遇一群号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老太太逆向而行。老太太们的脸颊上清一色搽着红胭脂,腰间扎着红绸带,一面敲锣打鼓,一面小脚晃晃地扭来扭去,边跳边唱: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
  
  这群动作滑稽的老太太,此刻跳的是"忠字舞"。这歌词也是专用于"忠字舞"的。在当时,"忠字舞"风行全国,上至退休老人下至幼儿园的小娃娃,几乎人人会跳。
  
  八亿人围着一个人转,是文革时期的主要特征。工农兵学商,无一例外:除了跳"忠字舞",每天早上都要恭恭敬敬地站在领袖画像前,向画像三鞠躬,谓之"早请示";下午如仪,向画像"晚汇报"。而"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及"黑帮分子"等,统称"阶级敌人"或"牛鬼蛇神"-----被视为社会渣滓,是没有资格跳"忠字舞"和参加这类仪式的。似乎,向领袖表忠心也成了一种特权。
  
  老太太们跳着唱着,看见了街对面的红卫兵,忽然灵机一动,谄媚地呼喊起口号:"向革命小将们学习!向革命小将们致敬!"街这边的红卫兵们反应极快,立刻回应道:"向革命老将们学习!向革命老将们致敬!""红卫兵万岁!""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万岁!""向革命小将们学习!向革命小将们致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万岁!"一群老太太和一帮中学生把马路当成舞台,争相表演着,煞有介事。一时间,交通堵塞,大街上好不热闹。曾太婆和方老头这时不知所措,停顿下来。红卫兵当即一脚踹去,吼道:"停什么停?老家伙!喊你的!""我是,反革命地主婆,我有罪!"-----"我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我该死!"老俩口倒也配合得相当默契。
  
  街道礼堂中已坐满了人。这些人多半是在街办事处的组织下奉命而来。
  
  红卫兵们将老俩口押到礼堂门口,先撂下这两个,整了整衣袖,雄赳赳地齐步走上讲台。会场的大喇叭适时地播放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子: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胸挂领袖像章的头头往讲台中间一站,威严地挥了挥手,大声吼道:"全体起立!"入会者全部起立。"首先,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头头念念有词,面朝台上的领袖画像,庄严地鞠了三个躬。入会者依样画葫芦,也鞠躬三次。"然后,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此人又将手臂扬了三下。大家再次依样画葫芦地扬了三下手臂。这年头,凡开会必如此。"全体坐下!"头头又一声吼。入会者纷纷落座,将屁股安顿妥当。
  
  "同志们!我宣布: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头头发令道,"把国民党残渣余孽、反动组织三青团的黑骨干方小光,和,反革命地主婆、顽固分子曾德英,带上来!"台上话音刚落,台下早有准备。四个红卫兵将曾太婆和方老头的手臂反扭着,推推搡搡地撵上了台。"同志们!就是这两个坏家伙!请大家仔细看,看清楚他们丑陋的反动面目!我们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两个坏家伙批倒!批臭!"头头朝台下的观众宣称。"低头!老实一点!再低一点!"老俩口身边围满了红卫兵,都狐假虎威地喝斥道。他们大声吼叫着,气势汹汹,将老俩口反扭住双手,用力按压着,头朝下,手心朝天,使之弯成弧形,直到头比膝盖还低。这种惩罚方式叫"坐飞机"。在"文化大革命"中,凡"牛鬼蛇神"都吃过这苦头;连当时被打成"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的国家主席亦难逃此劫,也曾尝过被扭手按头"坐飞机"的滋味。这时,方老头的肘关节被扭脱了臼,疼得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几个红卫兵上前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又拎起来,继续按头扭手。"打倒方小光!打倒曾德英!""打倒反动派!""敌人不投降,就要他灭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台上频呼口号,台下跟着应和,一片喧嚣。
  
  接下来是"群众代表发言","街道领导发言","革命小将发言","大会主持人发言",一一登台亮相。这几位发言的内容大同小异,都将矛头指向方老头和曾太婆,无话找话,虚虚实实,让人真假难分,却偏要摆出一副义愤填膺怒火万丈的模样。每个发言者,在结尾处必高喊一长串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众人也跟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振臂高呼。
  
  "押下去!"头头终于怒喝一声。
  
  可怜两个被剃了阴阳头的老人,颈低酸了,腰弯疼了,双膝颤抖,两眼昏花,大汗淋漓。听到这声怒喝,顿时如释重负,极为顺从地任凭红卫兵踢打着,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朝台下磕磕碰碰地奔去。
  
  方老头和曾太婆被撵出礼堂,在墙角处坐了下来,喘息了片刻,又艰难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向着家中走去。那个家,被红卫兵们抄得一塌糊塗,又挖地三尺,已根本不像个家了。。。。。。
  
  同一天,父亲所在的泥木工程队也召开了一次类似的批斗会。另一所中学的红卫兵们组织了这次批斗会。父亲是泥木工程队里唯一的"右派分子",在劫难逃,作为"陪斗",虽然也挨了一顿拳脚,幸而未伤及筋骨。被"主斗"的那一位,是旧军官又是国民党党员,已年近六旬,会议中途就被红卫兵打得遍体鳞伤,跌在地上爬不起来,却给说成是"抗拒批斗,顽固不化",肋骨被踹断了几根,当场便不省人事。
  
  哥哥和我从街道礼堂看热闹回来,发现家门紧闭,推门进屋,便觉得气氛凝重,不同寻常。父亲衣衫不整,脸上有青紫伤痕,独坐床头,表情阴郁,闷声不响地抽烟。祖父站立一旁,以一种少见的和蔼神情看着他,语气悲凉地劝慰道:"你要想开一点!想开一点!现在是非常时期,千万不要任性!任性就会铸成大错!你读过苏轼[留侯论]的,要做到'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千万千万不要任性!"父亲不吭声,置若罔闻。老人又劝道:"你看看这两个小的,已经没有母亲了,你要为他们着想,对他们负责,不要让他们成为流浪街头的孤儿!啊?现在多得很的人,地位比你高,学问比你深,本领比你大,都在挨斗挨整。你要能伸能屈,忍辱负重!懂不懂?"父亲这时瞟了我们兄弟一眼,仰起头,满含委屈地望着老人,说:"活不下去了!爸爸!你说,这跟五胡乱华有什么两样!"祖父一听此言,神色陡变,侧过头来命令两个孙子道:"都出去!不准在外面乱讲!小心被枪毙!"
  
  我们哥俩被祖父撵出了门,心情不免压抑。我问哥哥道:"五胡乱华是什么意思?你晓不晓得?""不晓得!少烦我!"哥哥烦躁地说。
  
  什么意思?怎么爸爸一说这几个字,爹爹就吓成那样?是骂人的话?骂谁呢?爸爸今天肯定挨了打,也许,是骂那些打他的人吧?我胡乱猜疑着,百思不得其解,但却不敢问任何人。
  
  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我也是这样。但是,当我发现自己的父亲无端被斗,而且挨了打,自己的祖父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自己的哥哥也闷闷不乐时,看热闹的兴致便一落千丈了。未满十周岁的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怀疑红卫兵,怀疑那些制造热闹和看热闹的人,怀疑一切。怀疑是思考的开端。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只是在怀疑。。。。。。
  
  十多天后,父亲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偶尔对我们兄弟露出笑容,问问我俩的学习成绩如何呀暑假作业多不多呀什么的。至少在表面上,家庭气氛又恢复了原样。
  
  哥哥和我好长时间没听父亲讲故事了。这原是我们兄弟的一大享受。于是,我又缠着他讲故事。父亲是一个讲故事的大师,每次讲的故事都能使我俩深深地入迷。他拗不过纠缠,为我们兄弟又讲了一个故事。听完了故事,我感觉到父亲的情绪很好,趁机问道:"爸爸,我想问您一件事?""说吧。""五胡乱华是什么意思?"我说出了心底的疙瘩。"那是。。。。。。怎么说呢?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也是最混乱的一段时期。你以后多读点书就会知道了。"父亲说,"但是现在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讲,也不能问别人,很危险的!记住!""嗯。"我点了点头,又问道,"您那天脸上有伤痕,是不是也挨了斗?"父亲听了报以沉默。沉默良久,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他忽然用沉重的口气说:"这不是哪一个人挨斗不挨斗的事,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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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者如斯]-12
  
  [偷书]
  
  一九六七年的夏季,"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全国各地的规模庞大的"保皇派"组织已然失势,基本偃旗息鼓,"造反派"组织却方兴未艾,迅速壮大。为了争权夺利,"造反派"组织的内讧日趋严重,武斗愈演愈烈。白天枪声如雨,夜晚炮声如雷,街头上血流满地,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无人收捡。市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这一年的暑假,我和哥哥是在铁院渡过的。
  
  贵城的所谓造反派组织甚多,主要分为两大派,:一派号称"钢派",有成员二十万人以上;另一派号称"新派",与钢派旗鼓相当。铁院亦不例外,钢派与新派各有一帮,势不两立。
  
  铁院的图书大楼,共三层,高约十米,原是"新铁院"一派的据点,前不久被钢派用炮火轰击过,顶部给彻底掀掉,上半截成了空壳子,下半截虽在,却是弹痕累累。新派的战士们伤亡惨重,已全部撤退,不知去向。钢派的胜利者见大楼破败不堪,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竟弃之不顾。图书大楼内尚有数万部图书,因无人管理,就成了梁上君子的觊觎对象。小偷或结伴同行,或单人匹马,三天两头轮番光顾,使得其中的图书日渐减少。
  
  哥哥和我都是书迷,见此良机,喜不自禁,于是组成一对搭挡,趁无人注意,钻进图书大楼后的小树林中,一个翻窗入室,一个站在窗外接应兼观风望哨。兄弟齐心协力,密切配合,屡试不爽。一周下来,收获颇丰,恰似穷人陡然成了暴发户,我俩的"藏书"一下子便增加了一倍有余。
  
  然而,正如俗话说的:久做必犯。倒霉的我,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烈日当空,柳树上的知了吵得人睡不安蓆。我们哥俩一合计,又干起了鼓上蚤的勾当。哥哥贪心,偷了一书包的书,递给窗外的我,意犹不甘,说:"我刚才去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全部是世界名著。我还想再找几本。你先回去吧。"我见书包已满,大功告成,也不想久等,背起书包就朝回家的路上走去。好家伙!这大一书包书,最少有十本,足够我们看一个月!我心里喜滋滋的,急于回家享受。走了二百米,却被人盯上了。"小鬼,站住!"身后有人叫唤。"我回头一看,一个戴黑色宽边眼镜的大学生疾步追了上来。坏了!来抓我的!我顿时心如乱麻,大为恐慌。"书包里是什么?"他揪住我的书包背带严厉地诘问道。"书。"做贼心虚,我小声说。他直接从书包中搜出两本,翻了翻,说:"这书上有铁院的公章。你是哪里的?""铁院的。"我胆怯地说。"谁家的?""力学教研组高老师家的。""高老师?"他想了想又问,"是高老师的什么人?""她侄儿。""是来走亲戚的吧?""嗯。""走亲戚敢来偷书?好大的胆!跟我走一趟!"眼镜已断定我是偷书贼,抓住我的背心命令道。"我,我再不拿了!您放了我吧?"只穿着短裤背心的我,向他哀求道。"什么叫拿?说得轻巧!你盗窃国家财物!"他在我脑门上拍了一下,喝道,"走!老实点!小心我揍扁了你!""我,我保证不再偷了!放我回家吧!""少废话!走!"眼镜发怒道。
  
  我成了釜底游鱼,估计跑也跑不过他,自知事情大大的不妙,心中暗暗叫苦,但也只好随着眼镜乖乖地走进了"钢八栋"。
  
  钢八栋即铁院学生宿舍第八栋,由于其中的大学生全部属于钢派,以此得名。钢派与新派是冤家对头,相逢必打。钢派的学生们用武力将新派的学生们驱逐出铁院后,惟恐对方卷土重来,于是积极备战,磨刀霍霍,把这栋四层楼的学生宿舍改建成一个坚固无比的工事:平台上一顺摆着六门迫击炮,每个房间都存放着各式枪支-----有重机枪轻机枪冲锋枪步枪手枪等,大大小小的窗子旁堆满了手榴弹和爆破筒;楼房后的荒地里,为防止新派偷袭还布满了地雷。战争一触即发。周边的居民都知道这帮学生不好惹,从不敢靠近钢八栋。
  
  "文化大革命"始于一九六六年五月,终于一九七六年十月。期间,自杀或杀人的事件层出不穷。那时候的小孩,多半是哪里人多往哪里钻,偏爱凑热闹。我就亲眼见过跳楼自杀者的尸体、跳桥自杀者的尸体、跳江自杀者的尸体、服毒自杀者的尸体、卧轨自杀者的尸体和上吊自杀者的尸体,还见过被大刀砍去脑袋的尸体、被棍棒打得脑浆迸裂的尸体、被子弹打得满是血洞的尸体,等等。死态各异,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总之,每天都在死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共中央的结论是:"十年浩劫,整死二千万人,损失八千亿元。"这二千万死者中,约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在一九六六年夏日至一九六八年夏日之间丧失了生命。和平时期死人如此之多,诚为惨绝人寰前所未有之事!
  
  此时此地,原应是国家栋粱之材的大学生们,都扔掉书本,拿起武器,随时准备杀人。铁院钢派的战士们,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在学生宿舍的墙壁上用石灰刷出每个字都大如八仙桌的标语: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
  
  光看这些个字就够吓人的。他们不断头不流血就不行吗?天晓得。
  
  诚惶诚恐的我,这时走进了钢八栋的铁门。眼镜跟门卫打了个招呼,然后将我带至二楼靠边的一间小房里。
  
  小房大约十五平米。正面墙上贴着一幅领袖像,领袖像两边各贴着一张"最高指示";窗子旁散放着几支步枪,墙角里叠放着三箱手榴弹;一张办公桌,两副双层钢丝床,三把方凳;方凳上坐着两片厚嘴唇,床头边歪着一张粉刺脸。
  
  眼镜推我进房,将书包往床上一扔,骄傲地说:"抓到一个小偷!就是这帮小坏蛋,把咱们的图书馆给偷光了!"厚嘴唇侧过脸来,瞥了我一眼,冷冷问道:"叫什么名字?""高迪。"我答道。"他说他是力学教研组高老师的侄儿。我也不认识高老师是谁。"眼镜接着我的话补充道。他一面说一面去门后扯下一条毛巾,冲凉去了。
  
  "哪个高老师?"厚嘴唇问粉刺脸道。"女的,瘦瘦的,是个逍遥派。"粉刺脸懒洋洋地回答。所谓"逍遥派",就是既非钢派又非新派的中间派。粉剌脸可能是我姑姑的学生之一,不仅认识我姑姑,而且相当了解。他这时候的回答,对于我其实是非常关健的:如果我是新派家属,他们绝不会轻饶我;如果我是钢派家属,他们也许会立刻放了我。厚嘴唇听了粉刺脸的话,又问我:"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泥瓦匠。""什么家庭出身?""城市贫民。"我答道。"小小年纪,怎么学会了偷东西?""我,看见别人去拿,我也去了。"我实话实说。"谁?哪个别人?"厚嘴唇突然变脸,猛一拍桌,吼道。我低头不语。"你小子!"粉剌脸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去墙边取了一支步枪,走上前冲我嚷道,"说!是哪些人?不然我毙了你!""我,我,真的不认得。"我撒了个谎。我撒谎是因为害怕自己说了真话,他们会逼着我领路,去抓那些我认识的偷过书的小伙伴------那样一来,小伙伴们及其家长们都会看不起我的。。。。。"嗯?你敢说假话?"讨厌的粉剌脸,想逼我当叛徒,像猎犬一样紧追不舍,眼珠一瞪,枪口直抵我胸口,威胁道。十一岁的少年,从未见过这阵势,但听说过枪会走火,立即往旁边闪避,惟恐枪管中突然蹦出一颗子弹。"嘎啦!"粉剌脸看出我畏惧所在,故意把枪栓拉了拉,用枪管拨了我一下,又将枪口戳着我的脸,阴阳怪气地说:"不老实!不想活啦!"
  
  他们经常开枪杀人,杀我还不像杀一只小鸡?我想。这一刻,我一定是面色如土了。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冷冰冰的,仿佛一只妖魔的眼睛盯着我,令我恐怖万分,灵魂出窍!
  
  "哇!哇哇-----"我被彻底吓坏了,神经紧张得达于极限,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厚嘴唇见此情景,摆了摆手,示意粉刺脸靠后,然后用很平和的语气问我道:"你真的不认识是哪些人?""我真的不认识。"厚嘴唇的态度让我十分感激,但我仍然未说实话。"小孩子不许撒谎!""我不是铁院的。我住在江那边,是来探亲的,所以不认识这里的人。"我为自己开脱道。"探亲?跑到铁院来偷窃,顺手牵羊?你小子!"粉刺脸又瞪眼道。我不敢吭声。"偷书是犯罪行为,你知不知道?"厚嘴唇问道。"我错了。以后不敢了。"没有枪口逼着我,我的心态稳定了许多,一面揩泪一面回答道。"知道就好。现在,你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请罪吧。"厚嘴唇指了指墙上的领袖像,说。我马上走过去,朝领袖像一规一矩地鞠了三个躬,说:"毛主席,我偷了公家的书,对不起您老人家。我有罪。"由于经常性地耳闻目睹,我对此已无师自通。"嗯。现在你自己说说,怎样处罚小偷吧?"厚嘴唇说。我羞惭地低下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听您们的。""那好。先罚你背诵三条最高指示。背错了,就把你关起来!""怎么样,小鬼?"粉刺脸也来一句。
  
  在这种场合背诵"最高指示",真叫人难为情。我犹豫片刻,问道:"背哪几条?""拣你会背的背,但不许错,错一个字关一天!"粉刺脸说。"'为人民服务。'可不可以?""太短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墙上刚好有这么一条,我不看也会背诵。在学校中,我每天都要和同学们一起同声朗读上千字的"最高指示",有此基础,背个十条八条的并不难。厚嘴唇不满地横了我一眼,说:"这算一条吧。接着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不行!要联系实际背一条!"厚嘴唇打断我的背诵,出了个难题。联系实际?怎么联系?我着急地说:"我不晓得怎么联系。另外再背三条,可以吗?""那不行!"粉刺脸说,"你想不出说明你对自己的错误没认识清楚,别想回家!一直关到你想出来再说!"我听了这话,心急如焚。糟了!关起来!黑房子?没有饭吃,跟坐牢一样!怎么办?联系实际?实际?联系?实际?实际?有了!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了一句,立即大声喊叫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粉刺脸听了一愣,厚嘴唇也一楞,又相视一笑。看见这两个掌握着我生死大权的人露出了笑容,我顿感轻松,心中正庆幸着。厚嘴唇又板起脸道:"你写份检讨,要写得深刻一点。写得不好,关你三天!"
  
  凭直觉我能断定他们不会要我的小命了。转危为安。我要了纸和笔,略想了想,一笔不苟地写道:
  
  
  最高指示
  
  惩前瑟后,治病救人。
  
  检讨书
  
  今天我偷了铁院图书馆的书,是犯罪行为。我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不起人民。今后,我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改造世界观,保证不再偷东西。
  
  检讨人:高迪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日
  
  写完检讨,我装得很恭敬地双手捧着检讨书递给了厚嘴唇。这家伙肯定是粉刺脸的上司!我猜测道。
  
  厚嘴唇接过去,似乎心不在焉地看着,粉剌脸也凑上前看。"小鬼!还挺讲格式的哦!"粉剌脸俨如遇上了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我腼腆一笑。"检讨还可以,马马虎虎。不过,如果再抓到你偷东西,怎么办?"厚嘴唇问道。"不敢了。再偷东西,随您们关几长时间!""好。忠不忠,看行动。"厚嘴唇一脸的法相庄严,说,"小孩要学好,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东西,都不能偷。懂吗?""懂了。"我点头道。"现在罚你扫次地,干不干?"节外生枝是粉剌脸的专长,他说。"好。"我答应得很爽快,同时找笤帚找撮箕地忙活起来。扫完后,我又假殷勤地端着撮箕去楼道口倒掉了渣滓。转来,已不见粉剌脸的踪影。"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地已经扫了。"我问厚嘴唇。"你可以走了。"厚嘴唇背对着我,正在看一份报纸,并不看我,又加一句,"后面有地雷。从前面走。"
  
  云开雾散。我急忙如漏网之鱼,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回了家。
  
  哥哥见了我,劈头就问:"书包呢?""还说书包!我被捉去了!""鬼话!哪个捉你?""钢八栋的家伙!"我叫苦道,"他们用枪逼我交出同伙,把我的魂都嚇掉了!""真的?你说了冇?""没有!"我自豪地说。"咿嘿!好样的!"哥哥夸我道。
  
  哥哥的称赞让我且喜且愧。我是好样的吗?绝对不是!我心里自问自答道。如果他知道我在枪口下被吓得魂飞胆丧、嚎啕大哭,还不笑我几年!该死的粉剌脸!龟儿子!我暗中咒骂道。这张长满粉刺的脸,就此在我的脑海里牢牢地扎下了根。粉剌脸的那支步枪里究竟有没有子弹?这个问题如一个不解之谜,困扰了我很久很久。。。。。。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那栋图书大楼的门,或窗。
  
  ====================================
  自注:以上三篇小文均摘自拙作[逝者如斯]。谢赏光阅读!
  
  注:《文史精华》2008年第1期,作者:丁大华。著文:《世所罕见的红卫兵抄家战果展览会》
  
  1966年10月的一天下午,我和几位部队政工干部突然接到紧急命令,连夜乘专车从天津奔赴北京军区大院,第二天又马不停蹄赶到北京展览馆“首都红卫兵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抄家战果展览会”(以下简称“红卫兵抄家战果展览会”)筹备处报到。据统计,仅1966年8月18日后的一个月内,北京市被抄家的达11.4万多户,被赶回原籍的有85198人:上海市从8月23日至9月8日,红卫兵共抄家84222户。到9月下旬,天津市红卫兵抄家1.2万户。所谓抄家“战果”确实十分惊人,无比“辉煌”:据不完全统计,从6月至10月初,全国红卫兵收缴的现金、存款和公债券就达428亿元,黄金118.8万余两、古董1000多万件,挖出所谓的“阶级敌人”1.66万余人,破获“反革命”案犯1700余宗,从城区赶走的“牛鬼蛇神”达3900多万人。红卫兵在抄家过程中,还私自批斗、抓人。一些红卫兵甚至私设公堂,滥施酷刑,打人致死。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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