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47、羊群
　　
　　我童年的好大一部分时光，都是在我家羊群的带领下在故乡广阔山野的奔跑中度过的。如果没有羊群，故乡广阔的山野对于我来说，绝对不会那么广阔和丰富，如果没有羊群，也许我认识的故土将局限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
　　
　　当我还小的时候，我就如同妈妈身边一只温顺的羔羊，跟随我家的羊群走遍了故乡方圆二十里左右的山野。对于那个养育了我的村庄之外的世界，更多的时候，我都在羊群的带领下得以了解和认识。羊群在我生命里的重要性，肯定不亚于我后来我所读过的书籍。书籍给予我的不过是些词藻和故事，而羊群所给予我的却是感受生活和感悟生命的能力；我的生命因为有着感知生命的能力，才显出它特有的个性和色彩。因此，如果没有羊群的话，我很有可能就会是故乡山路上行走的一个汉子。是我家的羊群把我带出村庄以外的世界，让我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长出了张扬的个性，而且，这样的个性在后来的岁月里，还以一种奇怪的步骤和形式在我的体内生长，竟然让我成长为一个类似于诗人的青年了。
　　
　　还是说说我家的羊群吧。我家的羊群和别人家的羊群最大的不同在于，四五十只的山羊皆由一母所生。生下小羊的母羊，是一只黑色毛皮里夹带着白色斑点的母山羊。一般的母羊，一胎就生一只羊羔。可我家的这只母羊，一胎至少要生下两个羊羔，有的时候，一下子就会生下四个小羊羔；而且，一胎所生的羊羔，花色模样全然不同，黄的黄，黑的黑，白的白……。每年的冬天，母羊生下羊羔的时候，我们家的人，像是妈妈又奇迹般地生了弟弟一般的高兴；最高兴的当然是养父了。在养父的心里，多产的母羊产仔，也许正好填补了他心中有着的某种隐秘的空缺呢！
　　
　　农忙时节，妈妈会把我和羊群，下放给村中稍大一些的放羊姑娘领到山野上去。羊群不分你家我家的在山野啃吃青草，而我则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山野游荡玩耍。放羊的事，实在说来与我无关；即便羊群吃了地里的庄稼，怕也不会是我的责任。有时，放羊的姑娘会在山野放开歌喉，唱起嘹亮婉转的山歌，把心中的心事借着一缕轻风，送到很远的对岸去；对岸的小伙听见姑娘的歌声，便要停下手中的活计，朝着我们放羊的所在张望。除去满山的绿意，小伙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小伙便把粗犷的歌声传到山野上来。有时，放羊的姑娘会在浓荫里躺下身子，在那遍地开满鲜花的山野，做一场朴素而浪漫的春梦。天气太热或是下雨了，我也会和姑娘紧挨着身子蜷缩到浓荫里去，有时姑娘会把我抱在怀中，让我感受一种近似于母爱的温情；有时，我会在姑娘的怀中沉入梦想。姑娘么，她的职责在于管好山坡上吃草的羊群，对于怀中的孩子，怕也就像一只可爱的羊羔来看待的吧。
　　
　　有一年的冬天，妈妈和我把羊群放到一个避风的山沟里。我家那只多子多福的母羊，就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完成了它光荣的使命，安静地死在山沟里了。母羊死去之后，我家的羊群全部停止了在山野啃吃枯草，开始从山坡上围拢到死去的母羊身边来，咩咩地发出哀伤的叫声。那天的黄昏，所有的羊群围在母羊四周，任凭我和妈妈怎样驱赶，总也不能将羊群赶上回家的路。后来，养父在夜里赶到山沟，用肩头扛起死去的母羊，羊群才在夜色中跟随死去的母羊回到家中。虽是畜生的羊群，却也有着如此感人的感情！我幼小的心灵，在那样的时候显得柔软而细腻，心中禁不住地就为死去的母羊感伤起来。
　　
　　养父在家的附近挖了一个大坑，把扛回家来的母羊埋在了地里，甚至，养父还为母羊修了一座小小的坟冢。人的感情那时候是朴素而真实的，或者，人是受了畜生的感化和启示吧，或者人和畜生之间，本来有着许多共通的东西。在畜生显出人性来的时候，人是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的，多少总该显出一点神性和灵性来吧，如若不然，人在畜生的面前何以面对自己呢？
　　
　　我家的羊群，后来被走进村庄的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买走了。没有羊群的那些日子，我的心里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空落落的很不舒服。没有了羊群的时光，我就再没有去到距离村庄很远的美丽世界里去过；对我而言，跟随羊群满山遍野地疯跑的日子，不但是快乐幸福的，而且也是极为重要的——通常，我总是在心中固执地认为，是我家的羊群教会我写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