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红尘二
　　
　　被村里人呼为“死不了”的老木匠刘福死了。刘福“死不了”的往事曾经被村人引为奇谈，一传再传。可“死不了”说死突然就死了。在跟前的人如此形容他的死亡速度之快：端起碗哼哼，撇下碗要命，就这么快。
　　
　　“死不了”之死，再度成为村里的新鲜事，于是他的过往旧事又被人们从记忆深处翻腾出来，一遍遍地诉说。　
　　我从人们的讲述中，知道了刘福的种种往事，接续我长大后认识的刘福，在心中勾勒出他比较完整的人生轮廓。
　　
　　国共对决时期，靠木匠传家的刘福是村里的民兵。那时的他年轻英俊，手执一杆快枪，护村、支前、参战处处走在前边。当他头捂白羊肚毛巾、扛着擦得锃亮的枪从村里咵咵走过，不知击晕了多少年轻女子的芳心，尽管属于那种一厢情愿的暗羡。
　　
　　老蒋败退台岛后，天下太平，按上边要求，村里民兵的枪全部上缴。可就在这个时候，刘福的枪却莫名其妙地丢了。丢枪乃塌天大事，当然要追查。可上边来人和村里干部查了好长时间，愁眉不展的刘福一口咬定枪真的是丢了。干部们发动民兵和村人掘地三尺，也未找到刘福的枪。上边的人没有办法，只得作罢，将刘福丢枪的事作为悬案挂了起来。不期事隔几年之后，与刘福素来不和的胞弟突然举报，说当年他哥刘福的枪不是丢了，而是私自藏了。于是上边又来了人，与村干部一起紧急调查，果然在其胞弟指点下，毫不费力从他们兄弟共用的碾子下的空腔里把枪取了出来。刘福因此获罪，被判刑十年。
　　
　　刘福丢枪到底是怎么回事，村人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他爱枪如命，不想上缴藏起来。有的说他的胞弟为整治刘福，藏了枪嫁祸其兄。可均是口说无凭的猜度，谁也无法弄清事实的真相。众人只知道，在狱中审问刘福藏枪的目的时，又被人举证，弄出一个国民党“暗杀团”来，不仅刘福是其中之一，还牵扯到村里好几个人。至于被暗杀的对象，据举报人说是村里的主干。可村里人都知道，在解放前后的风云岁月里，村里争争斗斗的事不少，涉及干部男女作风、村庄利益等等的事，却与政治无关联。推测丢枪事件和“暗杀团”压根就是一场阴谋，是村主干为了整治与其不和的人而使出的阴招，狠招。
　　
　　刘福在一次次的讯问中，始终否认“暗杀团”的存在，使得案件不能成立，也使他刑满后出了狱。可在他回村后没多久，便进入“文革”，村里闹起了造反夺权和“保皇”势不两立的两派。为了整治对手，刘福被“保派”的人抓了起来，关在一个偏僻的自然村里，一夜一夜地捆绑，吊打，脱光了的身子被红头圪针一抽一溜子血眼眼，甚至往指甲里钉钢针，非要从他嘴里整出一个当年公安机关不能确立的“暗杀团”来不行。一连几天的折腾，刘福实在扛不住了，又不想乱咬人，便想一死了之。
　　
　　深夜时分，被关押在两层楼平房的刘福，见看守他的人熟睡过去，悄悄挣脱被捆着的手腕，拖住遍体鳞伤的身子摸到窗口，一头便栽了下去。或许是高度不够，抑或的泥土的院子硬度不够，刘福落地后仅仅在头上碰出了一个血窟窿，屁事没有。他爬起身来，抱着必死的决心跑到了靠山沿的水井边，借着月光，看看井里的水有一人多深，估计淹死人绰绰有余，一咬牙便扎进去。可老天就是不要他的命，明明是头朝下扎进去，却头朝上浮起来，再钻进水里再被浮起。反反复复几次，水没少喝，就是死不了。眼看着这个办法不行，刘福蹬着井壁的石缝爬上来，想了想，踉踉跄跄朝村头的土崖边走去。这处土崖，高达几十丈，站在崖边，往下望一眼都眼晕。此前，曾有一头生产队的牛脱脚从这里跌下去，活活摔成了肉饼，被村里人杀吃了牛肉。刘福站在崖边，抬头看看天，已经偏西的下弦月明晃晃地照着，心里说，天上的日月也就看这一回了，人间的是非也与他再无瓜葛了。这样想着，把眼一闭，身子前倾，倾到合适的角度，便像一只鸟一样飞起来，以俯冲的姿势迅疾向崖底坠落下去。
　　
　　然而，刘福还是没有死成，只是将胯骨摔断而昏死过去。刘福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一夜三次寻死，却硬是死不了。　　
　　“死不了”因此被人叫开。至于他死不了的原因，更多的人宁愿相信是神鬼相助，不让刘福死。
　　
　　我亲自到刘福寻死的几处地方看过。那座平房虽不甚高，楼窗距地面也就两丈左右，但是头朝下栽下来，要一个人的命还是可以的。那眼井一丈多深，水不很深，可井身窄小，淹死一个不会水性的人绝没有问题。我特别在那处土崖边久久盘亘，向下望着那令人眩晕的高度，努力猜想，刘福当时跑到土崖边时，是立刻便跳了下去，还是呆立了好一会？他有没有想起跟了他多半辈子的老伴和年已二十多岁的独生儿子？有没有想过用不了多久就会抱上的孙子？有没有弹落感伤人心叵测、世事冷暖的男儿浊泪？我猜想不透。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断定的：我看到土崖的下边是一个大大的斜坡，断定刘福在触地的瞬间发生了滚翻，由此卸掉了直接撞击地面的力量。此外，土坡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虚土，也起到了“垫子”的保护作用。但这么高摔下来而不死，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刘福因摔断胯骨而脱离了“保派”的继续关押与刑讯逼供。但在后来的日月里，由一个身板笔直的壮年人变成了一拐一拐走路的瘸子。好在这没有影响他重操木匠旧业。那时人们时兴自己打家具，刘福走乡串户，吃得是百家饭，不愁肚里无食，只是头上比别人多着一顶“黑五类”的帽子。
　　
　　文革结束政治宽松后，被摘了帽子的刘福活到了最轻松的年月。可是他在为村里一家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邻居打家具时，吃午饭中突然发生“心口疼”，疼得头上冷汗直冒，脸色发青。邻居赶忙让他喝了止痛片，将他送回家中，往炕上一倒，没多一会便没了气。
　　
　　刘福的命，是那样地耐实，却又那么地脆弱。　　
　　刘福身上，还有好多好多或许永远解不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