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老太去世的消息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听人说的，而听说的时候她已去世一年多了，我深为吃惊，以为她一直活着的，或者我都忘记了这个人（忘记了的人不会死的），我又感到很愧疚，因为这旧消息对我确乎是新闻，这无异于让麻老太重新死了一次。
　　
　　我们初中的学校没有宿舍，到了冬天，我们这外村的学生就被安插在住户里，交上一点房费（三十块而已），便有安身的地方了。我、妃、海兰、玲四个人被介绍到麻老太家，她家是一座大院子，上房时住着孀居的大儿媳，下屋里住着麻老太。
　　
　　那院子大而空旷，几乎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附近有一个供销社，可见是在村里的中心位置，离着学校不远不近。
　　
　　我们见到麻老太时，她裹了厚厚的棉衣棉裤，从她臃肿的体态能看出来，外面一层衣服倒是干净体面，一脸苍老慈祥，她的牙齿是暴出来的，十分爱笑，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花白头发扎成发髻挽在脑后。
　　
　　我们问：“奶奶，你叫什么名字呀。”
　　
　　老太太一脸笑，舌头翻了好几个滚，眼泪都再来了，才说出：麻春梅。
　　
　　我们都没听过这个姓，就问：“哪个麻呀。”
　　
　　“就是麻儿的麻呀。”（麻儿在我们地方是由蓖麻杆子搓出来的细绳，做鞋的时候常用。）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她不认得字，能说出“麻儿的麻”来已经不容易了。
　　
　　老太太也跟着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十分爱激动，而且哭和笑常常是一个表情，经常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真的很难分辨。
　　
　　麻老太有两间屋，门道里摆放着几只洋灰箱子，装粮食米面，一个大水翁，还散乱着旧农具等杂物，里屋是一张大炕，烧火做饭的灶台，地下简单摆着两只木头箱子，一只木头柜子，里面放着她的衣服和药物。她一天三顿吃药，去痛片、消炎药等等，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一大把，要是身体稍有不适，她更是扑着药就吃，似乎凡是药总是好东西。屋里最先进的要算木头箱子上的那台黑白电视了。老太太总是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老太太连同我们四个，晚上就睡了满满一炕。
　　
　　每到初一十五，老太太就在门道的洋灰箱子上供起她老伴的牌位，烧香祭酒，供奉些时令水果。她这天会格外高兴，自己也喝两盅酒，嘴里念念有词，在和她老伴讲话呢。有时也劝我们喝酒，把我们全逗乐了，哪有劝小辈人喝酒的老太太。但是，我们非常爱跟她开玩笑，问她老伴的事，我们是用玩笑的话问，她却是用认真的态度回答。唯有这件事，她始终很认真。
　　
　　有次也是月亮白白的夜，我们进门时，老太太就想藏住自己的红眼圈，门道里还散着供香的气味，显然她与老伴讲了些伤心的事。当面的时候总分不出她的笑和哭，背后的哭可是瞧出来了（而背后的笑是不留痕迹的）。她努力笑盈盈地跟我们交谈，可是我们觉得很窘迫。
　　
　　那年寒假到来时，我们卷了铺盖回家，麻老太直跟在我们后面抹眼泪，哭得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我们说：“奶奶，别哭了，明年还来呢。”就骑车走了，真是一个脆弱的老太太。
　　
　　第二年冬天我们果然又来了，这一年，她才好不容易记得我们几个的名字。
　　
　　老太太作息很规律，每天十点就睡，六点就起，有一次，我们回来的迟了，她又胆小，插了门栓睡着了，我们就在门外一边打门一起喊：“奶奶，开门呀。”愣是没有动静，后来我们就“春梅”“麻春梅”乱叫，最后她才披了厚棉衣蹒跚着脚步来开门，嘴里嘟嘟地数落我们。
　　
　　有一阵子，我们疯狂地追一部电视剧，里面有白飞飞和沈浪（他非常之帅），平常我们只能看一集，就该老太太睡觉时间了，那天是剧终，我们就哄麻老太：“奶奶，我们老师布置了作业要看这集电视，第二天上课还要提问的。”“要是不看，老师还要打的。”最后，老太太极不情愿地妥协了，我们在暗暗的屋里闪着八只亮晶晶的眼，那老太太隔几分钟说一次：“孩儿们，快睡吧，都几点了。”我们哪里肯听，直到看完，身心舒爽。
　　
　　老太太很怕冷，晚上炉灶里添满满一灶煤，到第二天还有未烧完的红碳，她的二儿子负责冬天的柴火，三儿子负责煤炭，于是她的柴房堆满了各种黄豆秸杆、玉米棒子、高粱柴，满满的煤炭，这下老太太才能安心过冬。也不知老太太是干净还是邋遢，大的火煤块她就用菜刀去切，她说用斧子的话怕溅得满世界都是煤渣，但她这菜刀还要切菜呀，那菜刀非常锋利，切煤切菜，毫无压力。
　　
　　老人的好处是她动作缓慢，却蕴含了一种妙效，比如有次我感冒得厉害，麻老太就要给我刮背，用烧酒浸了碟沿，她苍老的手十分温柔，用碟沿子一下一下刮在我背上，舒服极了，病痛似乎全被她的碟子收走了，果然第二天就奇迹般地好了。
　　
　　麻老太最爱念叨她的三儿子，在杏花酒厂上班的，一回来就给她带些吃喝穿用，最重要的是带来的药是厂里医院开的，要比村里医生卖的好很多呢。
　　
　　二儿子虽然一个村，但条件也很苦，一年不得闲。大儿子是车祸没了，大儿媳和老太太一个院子住着，但婆媳关系一般，老太太总抱怨这个儿媳的不是，但有时大儿媳做了饺子送来时，老太太就一通海夸，过了就又记得她的不是了。
　　
　　我上了高中以后，去看过老太太一次，在附近的供销社买了些点心，老太太似乎是身子更笨拙了，屋里也没以前干净了，又正好她村里第二天过会，我便动手给擦了玻璃，那个累。不想，那便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尽管有无数的日子是在平淡中度过，那一日也平淡得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更动人的事，只是回想起来，却弥足珍贵。
　　
　　最后，提一下，麻老太爱打纸牌，还常输。
　　
　　只此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