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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关中平原，阳光总是懒洋洋的躺满大地。远处山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干净，吹来的风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冷。 在村口一空地的草垛旁，有三四人中年男人说着闲话。其实每年的冬天都是这样，天一上冻，工地就停工了。全村的青壮劳力们儿也只能晒晒太阳打打牌窝冬了，仿佛西部大开发的热火场面与他们没有多大关联。除了一小部分年轻人去南方打工以外，所剩下的人都普遍以为，只要把地种好，闲事打些零工，农家的日子就这么过呗，开发不开发，与农民问题不大。 “哎，村长昨晚上蹬腿儿了，你说这人啊，这么一蹬腿儿，什么都没了。” “那你没过去他家看看，顺便也吊唁一下老村长。”杨金堂反问道。 “老村长又没给我办过啥好事儿，我才不充当拍马屁的种儿。再说了，现在办事用钱用权，又不是凭哥们儿情义。”张社教扭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站在不远地方的阿亮说了句公道话“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干嘛跟死人过不去。” “好好，咱们不跟死人计较，那你说老村长的儿子，不过当了个狗屁乡长，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们村上的里里外外大小事儿，他连面儿都不露。见了乡亲大眼儿瞪小眼儿，还指望你先招呼他呢。” “是啊，当个乡长，也不能没有人情世故啊。以前我们村儿出个局长什么的，连小车都不往村里开，到村口就早早下了车，又是招呼，又是笑脸的，人家知道，那是群众基础。”这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话更加热烈。 从村子里走来一个人让这三个人的谈话嘎然而至，这个人正是老村长的弟弟孙见喜。 一听到孙见喜这个名字就觉得很有水平的一个人，人见人爱，人见人喜。毫不夸口的说，事实还的确如此。拿孙见喜和他的哥哥老村长孙见利相比，两兄弟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那个身为村长的哥哥，以权谋私，在村里胡作非为，实在让乡亲们看不惯。可是看不惯又能咋样，时下的干部可不都是这样，只要政绩能搞上去，就算好干部。能带乡亲们致富，能把村里的事情处理好就是优秀干部。至于以权谋私，贪污受贿，谁又说得清呢，权利权力，无权哪有利啊。 就那几年前孙见利申请给本村的大棚菜项目，自己就狠捞了一笔，但是人家那叫智慧，谋略。他先是把资金和项目弄到手，然后把工程承包给外村的人，用拖欠的工程款给子买了一台大型装载机，接着包揽工程。更让群众不能接受的是，建好的大棚提高价格让本村的人来承包，如果你觉得不划算，就承包给外地人，给的又是现金，还省了许多麻烦。不过，占用村里的耕地，村民们至今没分到一分钱。 你说这人有了钱就有了势，老村长的那个婆娘，在村里更是嚣张气焰的不得了，谁对她不利，第一句话就骂你是“穷鬼”。 眼下，孙见利死了，孙见喜只有忙前跑后的，他的那个当乡长的侄子连个影子都没有。尽管那个当村长的哥哥做事不讲人情，在村里的人气很不好，可是死人一蹬腿，剩下的事情都甩给孙见喜干了，谁叫他是弟弟呢。那个平日指指点点，自以为是的大嫂现在除了以泪洗面，昔日的那套本事一点儿都排不上用场。 老村长是因为哮喘引起脑血管破裂死亡的，走得仓促连上医院的机会都没有。挺大的一座宅院空空的，没有几个人。有两个中年媳妇在厨房做饭，老村长的尸首就停放在大厅的木板床上，屋子里弥漫着恐惧和安静的味道。 孙见喜板着脸，从前堂走到后院儿，困惑着无从下手。村里以往死了人过丧事，不请村民自动就到。他们三个一伙儿，五个一团，喝茶抽烟，打扑克。管事的人不用东奔西走，现场就有干活儿的人手。而自己哥哥怎么把事情闹到今天这一步。孙见喜叹息，这都是人为的。 可能下面的事情比眼前更难以让人想象。 人说孙见喜人见人喜，是他做事有头脑，灵活，想得周到。在乡亲们眼里，孙见喜是个说话落地有声的人。全村的大小事，没有他不在场的，他的威望比老村长高出许多。可是好人当不了官儿啊，太好说话，心太实，干不成大事。当初由群众推荐孙见喜当村长，他一口回绝了。当然，他怎么能跟自己的哥哥争村长这把座椅呢。 孙见喜脑子活，有能耐，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儿的。一个女儿大了，在城里教书。别人种田，他搞农机具。什么收割机，小四轮拖拉机，耕地的，播种的，家里活像个农技站。他收费合理，不斤斤计较，遇上困难的主户还免费服务。所以，他家一分地都不种。他说好腾出时间一心一意给大伙儿服务。 人常说，挣钱不忘乡亲。孙见喜的日子算不上很有钱，在村子里一百多户人家里还说的过去。与他的村长哥哥那才不敢比，人家那才是财大气粗呢。可是当初哥哥因为老宅子的事情，闹得兄弟俩关系不太好。但孙见喜总觉得挣了大家的钱，发了大伙的财。所以买了一辆中巴车，村里谁家过喜事儿，免费为乡亲们服务。遇到谁家有难题，主动帮忙想办法，所以他说话没有人不听。只是，孙见喜从来都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即便再怎么委屈自己，也会硬撑着迈过各种坎儿。只是哥哥的事情让孙见喜皱起了眉头。 从十里乡俗的人性角度看，死人办丧事是不分冤家对头的，再说谁家都会碰上这种不愿意碰上的倒霉事情。只是，事情都能过得去，就看究竟怎么个过法儿。 孙见喜走到这三人跟前，给每个人点上烟“弟兄们体谅一下，我侄子一个人忙不过来，有时间过去喝喝茶。” 一向总爱抱打不平的张社教急忙点头答到“好好，这就过去。”然后目送着孙见喜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街道的拐角处。 隆冬的冬天，在农村的确是漫长的。因为暮色吞进夕阳最后一缕光芒的时候，全村已经是漆黑一片。大人小孩儿已经坐进热腾腾的炕头，看起电视剧了。只有老村长家门前的灯亮着，门里门外，没有一个人影。如果能有三两个小孩儿在灯下追逐玩儿乐，老村长家的门前也不会如此惨淡凄凉。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街角，吹来的风，让人觉得有些刺骨的冷。 孙见喜一个人，默默地在刚设立好的哥哥灵堂前走来走去。这时，“嘎吱”一声，一两面包车停止在家门口。是侄子带着他单位上的几个朋友回来了，一进门，那几个狐朋狗友看都没看孙见喜一眼，就在在老村长灵堂前，装腔作势的烧香默拜。 侄子朝孙见喜点点头，径直向后院儿的厨房走去。他在招呼厨房的两个妇女，弄点饭菜。 孙见喜走过来说，“阿健，你看，你也忙了一天，都没时间请一下乡亲们过来坐坐，咱们不能乱了村里的规矩。” “二爸，我这就去，我没有忘记，这不，我爸一倒头，什么事都显得很重要。”说着阿健手拿手电筒，急忙着朝村头走去。 这年头，人说没有钱就没有了亲戚，都说富在深山有远亲，可是老村长有钱有势，今晚却又会是如此的冷清、宁静。就算老村长没有姐妹，他的妻子该有亲人吧，在这紧要关头，娘家人还是要撑一把的。但事实总会令人发笑。 前年，为给村里刘大胡子办低保，老村长是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还弄个扫兴，和留大胡子的媳妇上床没热乎呢，就让留大胡子的弟弟抓个正着。留大胡子的弟弟可不是吃素的，打的老村长鼻青脸肿，最后还掏了钱私了那见不得人的丑事。 老村长的太太这回真是让火烧了屁股，一屁股回娘家走人。老村长放不下自己的官架子，也没去求太太回家，结果娘家人又一次暴打，真够丢人，真够惨的。在孙见喜眼里，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但对自己而言，也是丢尽了面子。 其实关于低保的问题，纸包不住火。留大胡子一年到头在工地打工，钱不少挣，家里的日子什么都不缺。只是村长跟那个臭婆娘眉来眼去的，所以趁着那娘们儿有糖尿病，看病花钱。才自己自动找上门给人家办低保。而看在眼里的村民们不愿意了，村西头的刘老汉，儿子和儿媳离了婚，留下一孙子跟老人过，儿子一气之下去了新疆，几年都不照面日子挺不容易的。多次找村长申请低保，都搭不上话茬。 你说不办事就不办呗，作为一村之长，他还说不中听的话。他对刘老汉说“你以为国家的钱是那么容易要的，比你可怜的人多的是，那样国家还是家吗？”这就是一个年年被乡里评为优秀党员，优秀村干部对群众说的话。他是在爱家还是爱国。 一个多小时的功夫，阿健回来了，陆陆续续的来了几个老汉和婆娘。孙见喜看着端坐于灵堂前的侄子阿健，脸上的表情很不好。 “阿健，明天的事情，你得拿出个计划来。”孙见喜其实并不想给侄子阿健再大的压力，但是他父亲的葬礼很棘手，自己又不能全盘做主。这时，阿建站起身来对孙见喜说：“二爸，要不这样，明天去别的村找些帮忙的人，我不怕花钱，葬礼往大的搞，越体面越好。”.看着侄子胸有成竹的样子，孙见喜此刻感到有一股莫名的悲哀。他真的想发火，让眼前这个身为国家干部的侄子清醒清醒。但还是克制自己的情绪。 “阿健啊，你以为你是在葬埋自己的父亲吗？大家都在看，看你如何处理此事。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也知道你爸爸平时的为人和处事方法。再加上平时你又不在家，村里的红白喜事你露过几次面？你可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让村里人看笑话。不是二爸说你，你也该学学如何来做人啦。”孙见喜的一席话，让阿健重新回到了座位，低下了一个乡长原本高贵的头。“二爸，侄儿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升起，以孙见喜为首，领着侄子阿健以及所有自家亲戚，披麻戴孝，随着乐队浩浩荡荡出发了。他们从村东头一直到村西头，挨家挨户，又是磕头，又是敬烟敬酒，场面感人肺腑。 看到侄儿阿健无数次给乡亲们磕头，孙见喜伤心极了。他满眼的热泪丝毫不会因为他死去的哥哥，而是从心里，为哥哥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让自己的儿子为他收拾这一残局而感到悲痛。 想当初因为土地流转，虽然来自于国家的一个政策，但是应该给群众一段适应和了解政策的机会。而身为一村之长的哥哥，居然与承包商私下做主，强取豪夺，致群众利益于不顾，完全被金钱迷惑了双眼。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中国还是社会主义国家，脱离民主，一切都行不通的。结果没吃到羊肉，还落了一身的骚味儿。 原本孙见喜并不想这样，但考虑到侄子身为国家干部，让他明白怎样做人，如何不脱离群众。大操大办父亲的葬礼，不仅让乡亲们吃饱肚子，还要遭人们的指责和唾弃。更重要的是，创建和谐社会的文明进程中，侄儿的乡长职位会不会保住。想到这儿，他只能委屈侄儿一回了。他还叮嘱阿健，把酒席办好，其余的一切从简，让乡亲们吃好喝好，也算是自己替父亲给乡亲们道一声歉。 人常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孙见喜领着侄子阿健都作到这份儿上了，如果你再不去，那可就对不住自己了。不大工夫，人们两人一伙，三个一群的都往老村长的家里赶。 当一切的事情基本准备就绪，孙见喜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看着满屋子涌动的人群，他忽然间想起自己父亲当初死的情景，禁不住又泪流满面。 他至今仍在遗憾，没有埋葬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葬礼是由哥哥孙见利一手负责的。那时候，他家的日子还很穷。依照当初分家规定，父亲的埋葬权归哥哥所有。 那时候，女儿还很小，一家人的日子都要靠孙见喜一个人打工来应付。父亲病重的那年冬天，孙见喜一刻也没有离开父亲一步，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来源，还要借钱给父亲治病。那时的哥哥又在哪里？他只是半个月来不上家一趟，一分钱都不出手，人面前还指使弟弟孙见喜请最好的医生，买好一点儿的药品。 眼看着大年初一，可是孙见喜连买一捆葱的钱都没有。多亏妻子的姐姐爱心相助，第二天用给女儿的压岁钱才让一家人吃了一顿饺子。那时候，自己的亲生哥哥，一奶同胞的孙见利又会在哪里？而在父亲倒下头的那一刻，他却要争着抢着要埋葬父亲的拥有权。 孙见喜明明知道哥哥的小算盘，他无非是借着自己的亲戚多，世面广，借给父亲操办葬礼的机会收一笔可观的礼金。为了顾全兄弟的面子，孙见喜答应了哥哥的要求。当时村里人还说了不少孙见喜不好听的话。孙见喜明白，贫穷就要挨打，自己的日子的确没有过好。哥哥虽然是那种只管父亲死，不管父亲活的主儿，可是，在父亲葬礼问题上，孙见喜不想让大伙儿看笑话。所以那时候孙见喜就告诫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夕阳的余晖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大地，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开出村庄，走向田野。大人小孩儿，没有一个人闲着。有的端碗儿，有的拿盆儿，有的提着花圈。。。。。。 阿健趴在父亲的坟头，嚎啕的大哭，哭的撕心裂肺。他不是在哭自己的父亲，他是在为自己的父亲忏悔，忏悔生命中被遗失的那份乡情。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