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念过书,干一辈子庄稼活。我念了半辈子书,当了半辈子文化干部。我与父亲的人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当走向人生终点的时候,却发现我这个文化人的人生之路,是没有文化的父亲有意引领的。他扶着我、带着我,走过了人生最最重要的那段时光,启蒙了我的思想之窗,直到后来升学,走上工作岗位,在一条阳光灿烂的道路上继续着我的人生之旅。 然而,十二年前,影响我一生、也改变我一生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父亲清贫一生,留下值钱的东西除了那座老宅子,还有那包旧书。这包旧书是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的,他在世的时候,没想到这些破烂不堪的旧书,后来会成为值钱的遗产。我也没把这些旧书当做遗产收藏。我把它当成了纪念品,它让我不能忘了父亲对我的期待、不能忘了那些艰难青涩的岁月…… 没文化让父亲吃了不少“哑巴亏” 与父亲刚接触的人,不会想到他一个大字不识。父亲身材高挑,面容清廋,目光清澈有神,看上去很精明。可是他确实一天书没念。我们家因为穷,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到父亲这一代,家庭人口多,没有土地,不用说念书,有时粥都喝不上溜来。父亲哥四个,他是大头顶,九岁就给人家放猪,十六岁扛小活,十八岁当长工,扛大活,他的青少年时期充满了心酸、苦辣和艰辛。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父母都在生产队出工争分,虽然分值不高,但农闲时父亲做小买卖,往城里捣动鸡蛋、蔬菜、水果之类农产品,家里零花钱没有断过。别看父亲没文化,可小账算的快、算的准,会“袖吞金”,一捏手指头数就出来了。南北二屯的乡亲都说父亲精明着呢。 尽管父亲智商不低,但不识字还是让他吃了不少“哑巴亏”。记得那年春天,为了备耕,父亲到信用社借了二百元贷款,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看不懂手续里的内容,人家说啥是啥,糊里糊涂就把手戳盖上了。到秋天信用社干部到家收贷款,管父亲要四百多元。当初借二百元没到一年翻了番还拐个弯儿,比过去“驴打滚”的利还厉害。父亲死活不认账。可人家说手续上写的明明白白,当初贷了四百元,白纸黑字,还盖着父亲的印章。说不出道不明让人家给“虎了”。父亲气得暴跳如雷,可哑巴亏还是吃了。他发誓要供孩子们读书,不能像自己这样成为没有文化任人宰割的“睁眼瞎”。 父亲从城里买回一堆旧书 那年我才6岁,父亲就把我送到邻村小学读书。我记得这个学校只有一位姓戴的老师,同我父亲是拜把哥们才把我收下,不然不到7周岁学校是不收的。戴老师让我坐在最前边,因为学生都比我大,比我高,他们都念过二年了,我啥也不会,戴老师只好先给大学生讲完课,再用黑板的一角教我认简单的生字,算简单的数学题。我记得也没有课本,戴老师教啥我学啥,父亲给我买了一块石板练习写字,把大白纸裁成32开用针线一缝就是作业本。 父亲天天检查我的作业本,虽然不知道我写得对与错,但只要我把每篇作业写得满满登登他就高兴。不等我把作业本用完,下一本早就预备好了。现在想起当时情况,心里发酸就想哭,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孩子成长,父母倾注了多少心血啊! 那时候,农村没报纸,也没广播,带字的东西很少,根本不知道啥是课外读物。有一次,父亲从锦州做小买卖回来,买回一大包旧书,打开一看有20多本,都是线装书,有的还是木版印刷的,现在知道这些古籍有的是孤本、有的是善本,都有收藏价值。可那时候没人懂得这些,父亲说锦州旧物市场有很多,价钱也不贵,少吃一顿饭就能买两本。 父亲买回的目的就是让我读给他听,看我能认多少字。虽然我那时候学繁体字,但识字量太少,特别是木版书,个别字简化得太难认,好在我那时学过老拼音(不是拉丁字母)一边用字典现拼,一边磕磕巴巴地念。字典上找不到的字,就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瞎编,“虎”父亲,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念的对不对。 就是这些当初看不上眼的旧书,有的还缺页破损,却让我增加了知识,养成了读书习惯,父亲的初衷还是实现了。 就是砸锅卖铁爹也要供你念书。 1963年,我念满小学六年,并以全考区第一的成绩考入义县六中。这个时候三年困难时期的阴影并没有散尽,半饥半饱的日子还在继续。父母有我们八个子女,到外地上学,家里没连往学校带的粮食都没有。奶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继续求学,对父亲说:“孩子能看信写信,不瞎眼睛就中了。这一大帮孩子都吃人了,老大得在家帮你干活!” 我明白奶奶是心疼父亲。我也觉得家里太困难了,应该回家为父母分忧。父母并没听奶奶的的话,而是默默为我上学做准备。父亲从老叔家借了一口袋高梁磨成了米。母亲为我做了一套新行李和衣服,开学把我准时送到40里外的学校。分别时父亲说:“你大了,有没有出息就靠自己了,只要把书念好,念到哪供到哪,就是砸锅卖铁爹也供你。” 我不想让父亲看到眼泪,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还是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我一直想每年都回老家,到他的坟上添一把新土,烧一张纸钱。可是我没做到,当然,理由能找出一大堆:住在城里,路途遥远;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我想父亲会原谅我的,我现在的样子不正是父亲期待的吗! 现在,那包旧书我依然兢兢业业地收藏着,不是因为它增值了,也不是它自身有多大收藏价值。父亲是文盲,当初不可能以文化人的眼光审视这些旧书,买书唯一的目的就是为自己的儿子读书识字,自己没文化没少吃亏,不能让儿子再没文化任人宰。我保存不单是这些旧书,而是书上承载的更贵重的东西——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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